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叶老大夫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的身体你自己最清楚!” 裴景琛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处理起了长桌上堆积的药材。 中规中矩的药房里渐渐燃起氤氲热气,老者守在锅边,听着身后细微的动静。 骤然想起那年暮春,端美纤秀的女子牵着年仅十岁的小少年,吩咐道:“小琛,这是叶伯伯。” 小少年与身后的女子五官间有两分相似,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了声“叶伯”,只是嗓音不像同岁儿郎那样中气十足,凌厉的眉眼中透着颓意。 叶湛一生未婚,为了旧友的嘱托和这句“叶伯”,他把裴景琛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甚至跟着小世子远赴西北,只担心他旧伤复发。 孰料当年病得几乎下不了床的青年,一身反骨也随着年纪渐长,把医嘱全当成了耳旁风。 北狄坑杀大周五百战俘,他便夜半急行军,只率五百轻骑斩将北狄三千将士杀了个猝不及防。 诚然,这傻小子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可回营的第二天就犯了病,蔫了半个月。 叶老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若那么想糟践自己,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没咯!” 那双正在挑拣药材的手顿了顿,青年面上露出一丝失落,语气是不同往日的沉静与笃定。 “您会长命百岁的。” 老者眼中似乎有不明显的泪光闪烁,苍老的声音中却染上一点薄怒,“你要是真想让老朽多活几年,便应该遵医嘱,不然我便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说到后面自己轻轻咳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叶伯身边只剩你一个人了......” 青年漂亮的丹凤眼中是浓郁的悲伤,五指紧攥成拳,又渐渐松开,声音低得彷佛听不到,“嗯。” 锅里煎的药适时冒出一缕白烟,老者连忙端下倒在碗里,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 待将滚烫的药碗小心递给裴景琛,叶老大夫这才发觉出不对劲,伸手去触他的手背,果然是一片彻骨的冰凉。 先前还保持着良好涵养的老者再也绷不住,斥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勿急勿动怒!你知不知道你这具身子经不起折腾,我告诉过你,让你修养心性,你就是不听!” 裴景琛似乎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并无不耐,滚烫的药碗捧在手中,却久久暖不热冰凉的手掌。 他紧紧盯着热气氤氲的药汁,淡淡道:“叶伯,人皆有七情六欲......” 老者气得一甩袖子,坐到了身后的藤椅上,“你同旁人一样么?” 青年有些恍惚,并没有接话,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这不是风寒咳嗽,喝几副药就能根治。十年宿疾,你控制好自然会慢慢好转,可现在呢?你自己说,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 老者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目养神,此时才显露出疲惫。 顿了顿,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愣神的青年,“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医者。” 手掌的温度渐渐升高,裴景琛一口喝掉了碗中苦涩的药,哑声道:“叶伯,我会注意。” 青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药房中显得更加低沉,“您放心,我会控制好,她还需......” 说着自己止住了话头,低声道:“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不会求死的。” 叶老大夫长叹一声,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惜,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调养裴景琛的身体,便是鬼门关上走得那几遭,也都是他陪在少年身边。 那几年草原大旱,北狄人为了抢粮杀红了眼,恒国公披甲上阵,打起仗来日夜不休。 唯一的儿子被送到雍州内城,连日高烧不退,为国守边关的恒国公却一步也不能撤。 三次病危。 两个月零三天。 小世子差点没能再睁开眼。 他就那么守着世子,守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一把老骨头在边关熬不住,这才央将军送回京城,可以说,他是最熟悉青年想法的人。 老者不露痕迹地缓缓开口,“我今日搭秦丫头的脉,流畅有力;观其面相,平和沉静,是长命之兆。” 接触到裴景琛认真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若是对那丫头有意,便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体,不可忧思过虑,否则届时你内里虚空,一不小心死在了她前头......” 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老者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适时止住了话,轻飘飘地看了那沉思的青年一眼。 青年的丹凤眼里眸光一震,低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给她发丧守灵。” 倒不是贪生,更不是畏死,而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要承担双倍的痛苦。 他舍不得她,却更心疼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如果让她承受那样的锥心剥肤之痛,哪怕他今朝死,明朝也不会瞑目。 都道自古逢秋悲寂寥,可他少时却在满园的瑟瑟秋意中,得见此生最难忘。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明媚洒脱,一字一句地劝慰他,全不似现在心防甚重,收敛起了一身棱角。 药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老者重新闭上了双眼,淡声吩咐道:“关上门,走罢。” 青年眉间郁气未散,只沉声应是,拱手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没人听到老者的喃喃自语:“这般情深,倒随了你,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第25章 幽蓝的天空中还挂着零散几个星子, 少女却睡得并不安稳,纤细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额角沁出几滴汗珠。 她站在天字号牢房的小门前, 看到倒了一地的狱卒,冥冥之中总觉得受了某种牵引, 止住心中的惊愕, 缓步向里面的牢房走去。 待看到眼前的人,她不自觉愣在原地, 不远处是双颊凹陷、狼狈不堪的父兄。 隔着牢门,他们在和一个身披墨色斗篷的人说话,看身形应该是个清瘦挺拔的男子。 心中闪过一丝痛意, 她忍不住上前,却发觉自己的双脚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而不远处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她。 父亲鬓发散乱, 双目却亮着骇人的光:“吾意已决, 今日决不能走。” 一旁的兄长看着父亲,也点了点头。 黑衣人看到二人这样坚决的态度, 略一思忖后压低了声音, “尚书是担心秦姑娘吗?萧承豫暂时不会动她, 救出你们后我会带人潜进皇宫......” 话未说完, 父亲却伸手打断了他:“阁下有几成把握?” 黑衣人喉结滚动, 脊背僵直, “七成。” 素来游刃有余的父亲却摇了摇头,淡淡道:“那娘娘便要冒三成的风险, 请恕臣不能答应。” “可倘若您死了,以秦小姐的性子, 她绝不会苟活于世。”黑衣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本默不作声的秦渊却无奈地笑了笑:“娘娘被他软禁,我们的死讯自然也会被隐瞒,有阁下一力筹谋,反贼必被斩于马下,届时只求阁下一件事,请务必保全娘娘!” “贤妃娘娘是遇人不淑,可从始至终都清清白白,错的是我们,与她无关。” “阁下亦知,这是一场死局,只有我和父亲遂了那位的愿,娘娘才能求得一线生机,我们活着,那位坐立难安,更是他用来威胁娘娘的砝码。” 秦渊突然抬起头,依旧是那样清隽的眉眼,颌下却已冒出青青的胡茬。 他看着黑衣人,骄傲地说:“阁下知道吗?我妹妹是全临安城第一好的姑娘。” 素来清朗的声音里却少见地夹杂着悲戚,这位当朝风光无限的状元郎面容疲惫沧桑,此刻却目光灼灼。 “她从小就很乖巧,又聪明,就连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常常被她哄骗,可我还是觉得她好,她理应是全天下最明亮潇洒的姑娘。” 顿了顿,他又道:“而不是在冷宫里了却残生。如有来日,还望您告诉家妹,忘了这一切,好好活着。” 秦姝意泪流满面,耳边如雷轰鸣,她拼命挣扎着麻木的双腿,撕心裂肺地喊着。 “不是的,不是的哥哥,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错!爹爹,哥哥你们快走啊!” 快走! 求求你们了,别留在这儿! 天字号牢房里安静得诡异,却没人能听得见少女的嘶喊。 黑衣人定定地看了秦家父子一眼,姿态恭谨地行了个礼,又递过去一罐丹药,“宫廷秘药,死时不会太痛苦。” 秦家父子亦拱手回礼:“阁下全吾父子二人心志,大恩大德,来世必当结草以报。” 黑衣人不再推脱,只是转身时不知对谁说了句:“她很好,我知道。” 秦姝意站在原地,眼泪依旧汩汩流下,看着父兄沧桑坚毅的面容,她彷佛被人抽走精魂,喃喃道:“爹爹,哥哥......” 黑衣人浑身带着凌厉的气势,低着头路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大步往牢外走 。 少女在他转身时就直直盯住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看清他的样子时,自己眼前都像是突然浮现出一层迷雾,阻碍住她的视线,只能隐约看见男子的身形。 而想通过那人的声音去判断身份时,头脑中又一片虚渺,只萦绕着一股熟悉感。 鸡鸣第一声。 陷入梦魇中的秦姝意怔怔醒了过来,入目是熟悉的床幔,她手中还紧紧拽着身上的锦被,眼泪早已打湿枕巾。 只是梦。 但她这次却看见了前世从未看到过的景象,被关在牢狱的父兄,和那个黑衣人。 往日的一切,她未曾触碰到的事实,以梦境的形式呈现在她的面前。 秦姝意只觉得心如刀绞,父兄为了保全她,孤身破局,以命作搏。 哥哥想让她忘记仇恨,好好活着,她到底是失信了,潦草半生,她爱上了一个冷性冷情的薄情郎君,为之付出了一切。 她突然想起当初裴皇后眼里的艳羡和祝福,皇后娘娘曾说好好过日子才是真,她好想抱住那位母仪天下的娘娘。 她真的想问:“我好好过日子了,可是娘娘,为什么一切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她又想到了那个黑衣人,秦姝意想知道那个隐藏在迷雾背后的人是谁,想真心实意地对他道一句,“谢谢。” 这些仇这些恨,她如今记得愈发清晰,一笔笔债她全都刻在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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