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之人耳力颇好,裴景琛站在街口自然听到了秦家兄妹俩的对话,也情不自禁地轻快起来,似乎只要看到她开心,他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 月挂中天,青年揣摩着时辰,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后纵马离开,调转马头向西而行。 —— 秦渊抱妹妹回房时,春桃正焦急地等在屋外,见状忙在榻上多垫了一层褥子。 秦渊慢慢地将妹妹放在床榻上,安抚秦姝意道:“哥哥去请大夫,你要注意着别扯到伤口。”说罢又细心地跟春桃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春桃伏在床边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给她褪去沾血的鞋袜,看到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哭出了声。 秦姝意揉了揉春桃的发顶,对自己的伤口并不在意,安慰道:“傻丫头,不就是摔了一下吗?养养就好了,你家小姐可是铜筋铁骨。” 说罢还笑盈盈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逗得春桃哭笑不得,自责的心理却并没有减少。 正逢院中另一个侍女秋棠端了盆热水进屋,见春桃伤心不已,便自己用帕子沾了清水擦着秦姝意腿脚上的污血。 秦姝意静静看着眼前的秋棠。 春桃是家生子,秋棠却是秦家初入京时买下来的婢女,彼时她穿得单薄破烂,在严寒冬日跪在街上卖身葬母。 秦姝意生出恻隐之心,央求秦夫人出钱葬了她的母亲,又将年幼失恃的秋棠带回了尚书府,此后便做了房中另一个贴身侍女。 春桃与秦姝意一同长大,又年纪相仿,故二人总是形影不离。 秋棠年纪大些,却从未因此产生怨怼,性情稳重,更像个大姐姐,便留在府中帮她打理闲杂事宜。 上辈子春桃因着卢月婉的陷害替她顶罪,死在了慎刑司;她日夜消沉,如同行尸走肉,身边只剩一个秋棠。 再后来尚书府获罪抄斩,萧承豫半威胁地将秦府百条人命绑在她身上,还将她身边的宫女都打发去了掖庭。 秋棠被带走之前,将她揽在怀里,声音里是止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慰她。 “小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再苦再难,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在吃人的深宫里,只有春桃和秋棠会始终如一地唤她一句“小姐”。 “能遇到小姐这样心善的主子,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有下辈子,哪怕给小姐当牛做马,奴婢也愿意。”秋棠一下一下地拢着她的长发,鹅蛋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她的声音很轻缓,人如其名,温柔平和、没有棱角。 可是秦姝意却清楚地知道,她比谁都更坚韧,她看到了春桃凄惨的死状,也得知了秦府上下获罪的灾事,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 长夜漫漫、噩梦缠身时,是她寸步不离,守着自己。 外面的太监像地府来勾魂的黑白无常,不住催促,秦姝意瑟瑟发抖,死死抓着她的手,哭诉道:“姐姐,秋棠姐姐......别走,好不好?” 秋棠细眉蹙起,眼里露出不忍之色,还是拂开了她的手,语气虚渺,似乎是在交代遗言,又似乎是在畅想未来。 “小姐,活下去。奴婢也会拼命活着,等着小姐来接奴婢。” 可是最后她还是食言了,她没有听秋棠姐姐的话,她死在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八月。 秦姝意看着眼前平静的侍女,低声说道:“秋棠姐姐,你真好。” 秋棠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沉静如水,又看了还委屈着的春桃一眼。 “婢子若是真好,就不该让小姐带着春桃跑出去赏灯,如今主仆俩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心,像什么话?”语气带着点微不足道的嗔怪,眼里却是十足的关心。 而后放缓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伤口,低声道:“小姐,奴婢方才在院外看到了大公子,公子在盘问一个老大夫。” 秦姝意从往昔的回忆中回过神,却有些惊讶,随口问道:“大夫竟来得这样快吗?” 秋棠思忖着开口:“奴婢瞧着像是城西济世堂坐诊的叶湛,叶老大夫。” 说完又好像自言自语,喃喃道:“听说叶老大夫已经很久不出诊了,达官贵人出重金请叶老也经常被驳面子,除非是疑难杂症。” 小姐如今虽然伤到了脚踝,但是怎么看也跟疑难杂症不沾边啊,不过大公子现在的名头已经那么厉害了吗?秋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秦姝意倒没有考虑那么多,思绪转了转,尚书府虽不算偏僻,但也在城东。 现下还不到半刻,城西济世堂的大夫便能赶到府中,怎么想怎么奇怪。 —— 院中情形也果如秋棠所言。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正站在台下,倨傲地看了秦家大公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秦家小子,你今日执意要拦?” 秦渊拧紧眉头,将老大夫打量了一圈,他自然是认得此人,名震临安的杏林圣手——济世堂叶湛。 但这位叶老好巧不巧,怎么正好赶上妹妹受伤的时候过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拱手道:“叶先生深夜来访,晚辈确实心存疑虑。” 叶老大夫双目炯炯地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并没有解释,反而说:“老朽是医者,医者来治病,还要看时辰的么?” 面对着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神医,秦渊未出口的话被堵了个干净,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讷讷地问道:“那先生您是如何知晓的?可是家中小厮报信?若是如此,在下应当多给此人发些月俸。” 话刚出口,秦渊蓦然觉得荒唐,府里的小厮再如何机智伶俐,想必也难以请来这尊大佛,他也真是急昏了头,说出这种话。 叶老大夫并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府门,转头看见秦渊一脸迷茫,老者眉头一挑,缓缓解释。 “世人都道秦家公子学识渊博、清正豁达,可堪大任,谁料竟是个憨的。你不妨猜上一猜,还能是谁?”
第23章 秦渊脚步顿住, 心头一凛,竟是那位吗?想通后心头一气,他怎么那么积极?分明是心怀不轨, 有所图谋! 叶老大夫见他目色清明,便知这位公子哥儿心中已有了答案, 并没有说什么, 由着心有郁气的秦渊在前面带路。 葳蕤轩里,秦姝意半歪在榻上, 想着城东到城西的距离,心中还有些不解。 秦渊便带着人进了内室,他身后的叶老大夫须发皆白, 面容显出几分仙气,双目却炯炯有神,腰背挺拔, 背着药箱, 毫无龙钟老态。 不像杏林高手, 倒像隐世谪仙。 看到坐在榻上的少女时,老者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才上前打量着秦姝意的伤口。 “小姐伤了筋骨, 还有碎石没夹出来, 老朽上药包扎可能会有些疼, 你且得忍忍。” 叶老大夫目不斜视, 等着少女的回答。 秦姝意直了直身子, 让春桃递了个软枕垫在双手下,淡淡道:“我不怕疼, 辛苦老先生了。” 老者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半生行医, 给这些权贵家的小姐少爷看的病也不在少数。 每每包扎时这些小姐公子都疼得掉泪,莫说娇弱的姑娘,便是那些人高马大的公子哥也难捱剥肤之痛。 这丫头却神色坦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现在这般强硬,只怕一会处理伤口时就难说了。 老者拿着薄如蝉翼的镊子在烛火上炙烤,旁边站着的秦渊看的眼睛发胀,忍不住开口道:“我妹妹嘴硬,她其实最怕疼了,劳烦叶老包扎时还是轻一些吧。” 专心烤着镊子的叶老大夫闻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待镊子烤好才缓缓地转过头。 “小丫头尚且无畏,你一个大男人反而束手束脚的。” 秦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疼自家妹妹还成没出息了?无奈这个行事古怪的老者是长辈,又确实名声在外,他只好咽下被嫌弃的委屈。 秦姝意看着哥哥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只是镊子探入伤口中,捏出几粒夹在嫩肉里的碎石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尖锐的刀锋刮过伤口,怪不得大夫提前给她知会一声,这是真疼啊。 不过比起丧子之痛、血肉至亲被屠尽的痛、饮下鸠酒五内俱焚的痛,眼下这点痛苦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待挑出伤口中全部碎石后,又要拿烈酒止痛,再敷上一层药粉,好一顿折腾才包扎完。 叶老大夫看着始终不哭不闹、安静看着的少女,此时眼中的赞赏更加明显:“秦丫头好胆量。” 说完又转头看向全程皱着眉不敢细看的秦渊,颇为嫌弃地补充道:“远胜令兄。” 秦渊的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听着老者对妹妹的夸赞,心中的不快散了大半,还得意洋洋地替妹妹说话,“我妹妹一向很坚强的!” 言罢还是担心地凑近秦姝意,低头询问道:“真的不疼么?” 秦姝意浅笑,对那背着身子整理药箱的老大夫说道:“痛意尚忍得住,仰仗叶老先生医术高超,换了旁人只怕做不到这样精细。” 她倒不是存心迎合,说的也都是实话,老者的刀法快而准,疼是无法避免的,但是疼多久、怎么疼全看医者的操作和技术了。 叶老大夫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了一起,显然对她一番话十分受用,又在纸上写下了药方,嘱托着服药时间和注意事项。 秦渊耐心地听着,又对一旁的春桃道:“带叶老去账房拿诊金。” 老者却摆摆手:“不必,已经有人付了,老朽行医多年,没有收两份诊金的道理。” 说完便背着药箱转身离开。 秦渊看着一头雾水的秦姝意,忙嘱咐秋棠送送大夫,又将那张药方和留下的药材一同塞给了一旁的春桃,吩咐她去煎药。 屋中只剩了秦家兄妹俩,秦姝意看着明显装着心事的秦渊,双手环胸,像极了某人玩世不恭的模样,语气意味深长。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素来温润儒雅的秦大公子此刻却皱着眉头,站在桌边,一脸凝重地看着妹妹,“哥哥还要问问你是不是瞒了什么事呢?” 这一反问,秦姝意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好瞒着哥哥的?” 秦渊闻言面色更严肃,向前走了两步,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那裴世子对你的事那么上心,还专门去城西请了叶老大夫。” 少女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先前秋棠跟她说叶老脾性古怪,她也并没放在心上,只是不解为何城西的大夫能来得那么快。 原来去请大夫的人竟是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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