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神秘? 墨君漓挑眉,乖乖起了身,撑着桌子、隔着一应茶具,轻轻俯下身去,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垂了长睫。 炉中刚腾出来的湿热水汽扑着他的下颌,微有些痒。 慕惜辞见此,绷着唇角捏了拳,那茶桌对小姑娘而言稍显宽大,叫她不得不略略踮起了脚尖:“当初我出山之时,曾卜过一次时局之卦,那卦象显示……” “天下一统出乾平。” 能统一整个天下的君王,出自乾平。 “就因为这个?”墨君漓诧然张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嗯,其实我后来又占算过数次,但每次的结论都是雷打不动的‘天下一统出乾平’。”慕惜辞颔首,瓷白的小脸上多了两分郁卒之色,“我回京的时候,乾平皇室里,七位皇子就剩下两个半了。” “大皇子倒是忠诚仁厚,却毫无杀伐之气,此等仁君只宜守城,哪里能开疆拓土?” “二皇子身体病弱,精神不济,至多能算上半个人……” “彼时三皇子被押入了大狱,眼见没几天活头;四皇子早已做了多年的庶人;你身死后不久六皇子又不知所踪。” “我满打满算,也就墨书远那狗玩意还凑合顶用,加之阿姐已然嫁去了五皇子府,即便不满于他种种劣行,也得捏着鼻子辅佐他。” “而且我离山前答应了师父,时局风云变幻,要竭力救人渡世,保住此间江山气运,直到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慕惜辞越说越是幽怨不已,到最后没忍住吊着眼角横了墨君漓一眼:“我都认命的以为是天道瞎了眼,谁知道你没死透,那卦说的人是你。” 何况卜算天运,消耗何其之大,她得了“天下一统出乾平”这一句话后便再推衍不下去了。 她前世时,先后几次妄图强行衍算时运落命之人,最终均以吐血失败而告终,最严重的那次近乎是七窍流血,险些不待墨书远赐她那杯剧毒鸩酒,便先把自己玩丢了小命。 也就是那次之后,她彻底放弃了抵抗,浑当成是那天道瞎了眼,忍着满腹恶心辅佐着墨书远。 哪成想……哪成想上辈子墨君漓这老【哔——】崽子压根就没死透! 慕大国师炸了毛,整个人都开始不好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卦象和天道联手愚弄了一般。 她手一痒,下意识抄起了桌上的茶漏,作势便要以定局之法扔出去。 墨君漓只觉背脊一凉,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股奇怪的寒意,余光恰瞥见她的动作,于是本能地直身一闪,一把截住了小姑娘的手臂。 “冷静点我的国师大人,咱还在人家的茶楼里呢。”少年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拯救下那只可怜的青瓷茶漏,顺毛似的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若是真想砸东西泄火,我府中的物件随你摔打,何苦要为难霁云轩的茶器?” “你府中的东西我可不敢胡乱摔打,赔不起。”慕惜辞冷笑。 那茶漏被人连哄带劝的脱了手,她心头憋着的火也跟着稍稍散下两分,这一回神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一番动作,登时又立了双细眉:“还有,你当是在摸猫呢?” 从前他不知道她是重生的也就算了,而今这老货明知道她不是小孩,还拿这种撸猫哄孩子的把式搓她的脑袋? 信不信她跳起来掀开他的天灵盖! “没,我没摸猫,”安生放好茶漏的墨君漓嬉皮笑脸,嘴巴一时快过了脑子,“我摸狐狸。” 看着没长大,实则活了上千年的那种老狐狸。 “你说……摸什么?”慕惜辞微怔,随即危险地挑了单眉,身份暴露后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趋势,这会浑然顾不上对面那人的身份了,法诀一掐便欲去捏他的顶上三花—— 甭管因着什么原因,能死后复生的,怎么都算不上正常人吧? 那她拿着破煞驱魔的诀子揍他,也应该有点效果—— “咳,那什么,你听错了。”少年抖了嘴皮,他这会格外痛恨自己上一息的那张破嘴,怎么就能那么随便的把心里的给想法吐出来了呢? 他这不是嫌自己命长了吗! “哦,是吗?听错了?”慕大国师冷冷勾唇,面上笑意愈发阴森,“七殿下,你不如说说,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 墨君漓瞬间警惕缩手:“……你问这个干嘛?” 慕惜辞皮笑肉不笑:“看看你的死法,原模原样地送你重新见一次孟婆。” “那你今天没法动手了,国师大人。”少年松气,接着弯了眼,“我前生是一统天下后,心力耗尽而死。” 小姑娘听罢反而懵了,她掐着那法诀原地怔了许久,半晌方稍显茫然地瞠了目:“心力耗尽?” “对呀,心力耗尽。”墨君漓面上的笑意不减,却悄然低了眉眼,“你常年在外领兵,定然不知道墨书远那狗玩意究竟留下了多少乱摊子。” “待我登基之时,乾平国库已接连亏空了数年,国境之内,多处民不聊生。” “朝中党羽倾轧之势比先前的扶离还要重上几分,结党营私屡禁不止,为了清洗这牌面,我可是咬着牙革除了朝中半数大臣。” “其中不乏接连辅佐了两代君王的肱股之臣……若非我手中还攥着扶离的一国之力,恐怕根本就吃不下整个乾平,更没法谈什么天下一统。” 朝堂之上动荡万分,朝堂之外又遍野哀鸿,他为了稳固那局面,几乎日日不得安寝。 如此呕心沥血了四载,等一切向荣之时,他也到底将自己生生耗死在了那帝位之上。 而后再一睁眼,便是数十年前。
第120章 是她不好 ……竟是这样死的。 慕惜辞听完,心头的火气无由来的便散了,她松了手,那法诀立时消弭无迹。 小姑娘垂头盯着脚尖看了片刻,继而悄然放轻了声线:“辛苦你了。” “辛苦?”墨君漓闻此一愣,随即敛眸笑笑,“有什么辛苦的,左右我也看不得老头守了一辈子的江山,被墨书远那样作践。” 也看不得他护了一辈子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夜不安寝,流离失所,居无所居。 “文人死风骨,将士死气节,君王死社稷。”少年微闭着眼睛缓声呢喃,“年幼时,他是这样教我的。” 文人至死不毁清正风骨,将士至死不折忠义气节,君王至死不负民生社稷。 为民者如是,为臣者如是,为君者,亦当如是。 “你做的很好。”慕惜辞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是我不好。” “是我没辨清那卦象,是我被家破人亡之仇迷了眼睛,是我惮于阿姐落于墨书远之手,哪怕我明知道他不是个明君,也咬着牙辅佐他。”她说着垂了头。 “是我带着慕家军征战了十一个年头,踏过了大半的天下……”慕惜辞的脑袋越垂越低,嗓音中亦掺了细微的抖。 “墨君漓,前生是我不好。”她咬了牙,墨君漓瞥见她愈渐泛红的眼眶,忽的乱了手脚。 这种东西……哪里能怪她? 术士卜算天机,本就犯了大忌,她想占算一方时运,又怎能占得分明? 何况她父兄阿姐死得那般凄惨,乾平当时也无甚良君可选,若换做是他,他也会误把墨书远那狗玩意当成所谓“天命所向”。 这哪里能怪得上她? “……怎么会?做了错事的明明是墨书远。”少年上前一步,忍不住再度伸手揉了揉她的脑瓜,还未抽条的小姑娘头顶的发丝细细软软,触感仿若是上好的丝绸。 “若你不好的话,乾平百姓怎会那样爱戴于你?” 当年慕大国师的死讯出了京城,乾平的百姓们自发的为她服了足足六个月丧,天下缟素半年之久,比之国丧都要长上八十余日。 她与墨书远不一样,天下人的眼睛不瞎,她的好,人们都记在心里。 怎么能怪她呢。 “再说,我还要谢谢你呢,”墨君漓放轻了声调,“阿辞,谢谢你替我救出了乐绾。” 他前生逃出乾平,近乎举目无亲,得知墨绾烟被墨书远送去邦外和亲,有心阻止却没那个实力,那时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分出心神救下妹妹? 他原想着拿稳了扶离大权便发兵救她,慕惜辞却先他一步攻上了那身处大漠纵深处的边陲小国,并替他救出了墨绾烟。 “可前世的乐绾还是死了,自裁在出了大漠后第二年的除夕之夜。”慕惜辞的指尖发了颤,她抬手慢慢捂上了面颊,零星的水汽凝在眼角,下一息骤然挣脱了眼眶。 “啪”地一声。 “我救出了她,但没能救下她。” 她把乐绾自那邦外蛮夷之地救了出来,却没法抢回她已逝去的那五年光阴;她将她好生送回了乾平,却顾不上她在京中的岁月。 一个被嫁去边陲又逃回来的公主,一个韶华已逝、青春不再的老妪,她仅剩的价值便是昭示着帝王天恩。 墨书远会好好养着她,衣食不短,银钱不缺,甚至封她为乾平唯一的长公主。 但他同样也会一次次带她走上台前,走到众臣乃至天下百姓之前,当着她的面,一次次提及那些对她而言最为不堪、最不能回首的过往。 逼着她说出那些不堪回首,并以此彰显自己是有多么仁慈宽厚,有多么重视手足之情—— 于是那可怜的姑娘被他逼得生生疯过去了。 她看着那一批批被送入长公主府中的华美衣裙,看着那些复杂而华贵的珠宝首饰,被人按着穿上她不再适合的衣装,陷入一个无法逃离的可怕轮回。 墨绾烟终于被他逼得疯过去了。 她选在平元七年的除夕之夜,用一道三尺白绫,将自己的性命永远终结。 离开的时候她换了身年幼时最爱的大红之色,绾上少女时常绾的发髻,簪好云璟帝昔年赐给她的玉钗,攥着元清绣给她的香囊,口中念着父母兄长,从容地赴了死。 彼时她在自关外回京的路上,得知她自裁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她回来得足够及时,还来得及在下葬前看她最后一眼。 她看到棺中姑娘那满是皱纹、不再红润的面容此刻安详无比,唇角还带着份似有若无的笑。 她知道她是去忘川水边寻她的爹娘了。 长公主的葬礼在墨书远的授意下办得隆重无比,她默诵着超度经文,听着那些鼓乐笙箫,看着一室轻浮的白,只觉满腹都是恶心。 墨书远当真是要榨干墨绾烟身上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连她的葬礼都不肯放过。 她救出了她,却没能救下她。 她救不下她。 墨君漓听见她语调下不甚明显的哭腔颤了肝儿,他掌心寸寸发着麻,一时竟寻不出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前生乐绾的死他清楚,但那除了墨书远,又能怪得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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