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行盯了他半晌,起身离去。 脚步声消失不见,周唯谨喉头滚动,没忍住吐了出来,一天吃不下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胃里一阵绞痛。 他疼得难忍,没有听见折返的脚步声。 “这么难受,为什么不留我?” “我不在,皇上睡得着么?” 身体被揽入温暖的怀抱,周唯谨眨了眨汗湿的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不许说话。”秦时行警告他,又让太监去请御医。 “皇上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唯谨软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疼痛稍缓,他说:“你本来就……没那么喜欢我了,要是……我还天天麻烦你,让你担心,你岂不是……会越来越不喜欢我,我又不好看了……” 听着这番颠三倒四的话,秦时行微眯了眼,语气危险:“你再说一遍?” “我又不好看了……” “不是这句。” 周唯谨怔愣,落寞道:“你本来就没那么喜欢我了。” “说起瘾了是吧。”秦时行目光沉沉,“这话是谁教皇上说的?皇上一共说多少遍了?” 周唯谨便顺着话头回忆起来,江南一回,凉亭中说了三回,今晚又是一回,可是…… “你也从来没反驳呀。”他委屈。 秦时行气笑了:“皇上自己说混账话,还有理了是吧?” 御医过来诊脉,周唯谨倚在秦时行怀里,原来这是混账话么。他咂摸出了一丝滋味,拱了拱脑袋,跟小狗似的。秦时行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 御医去煎药了,秦时行扶他躺下,看着他:“你留我,我就不走。你要不要留我?” 周唯谨抓住他的指尖:“那你别走。” 秦时行帮他把一缕青丝别到耳后,温柔道:“好。” “只是可惜了,晚上本来给皇上做了红豆芋圆小麻薯,皇上却不肯回来。这下又病了,只能喝粥了。” 周唯谨眼巴巴地看着他,抓着他袖子摇晃:“要吃。” 御医端了药来,又黑又苦,周唯谨却一口闷掉,又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秦时行,重复道:“要吃。”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晚做噩梦?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 周唯谨沉默半晌,目光躲闪,却又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下慢慢开口:“你……在江南那回,你就谋划着……要逃走了,连这个……也是一样的。”他手指伸进秦时行的里衣,落在腰侧那粒红痣上,“你就这样防着我。” 在总督府时,刑部尚书曲鸿云就向他汇报了那书生一案,卷宗一开,他自然清楚了始末。 “黄章肯帮你,想是你们之前就有了约定,应该就是你从天牢放他出来那回。”周唯谨顿了顿,又忍不住说下去,“你从那么早开始,就在谋划着离开了。” 即使是和好后,他们也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这是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 “嗯,我错了。”秦时行亲了亲他的额头,“但那都是过去了。我不会再离开,你说过相信我的,不是吗?” 僵硬的脊背在安抚中软了下来,周唯谨缓缓呼出一口气:“嗯……” 内侍过来灭了烛灯,黑暗中,耳边传来温柔但坚定的声音:“我会一直爱你,你可以一遍遍地向我确认。” 当晚,他没再做那个梦。 翌日醒来,天已经大亮。 周唯谨眯了眯眼适应阳光,胃里传来久违的饥饿感。 “父皇醒啦!”脆生生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周唯谨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怎么过来了。” 太子说:“父皇生病了,我担心父皇。父皇放心,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一点点也没有耽误哦。” 周唯谨笑了一下,想坐起来,身子却有些乏力。太子忙去扶他,八岁的小孩子力气却不小,扶着他靠坐在床头。 “谢谢。”周唯谨抬手揉了揉小孩子的脑袋。 “侍奉父皇是孩儿的本分。”太子认真地说,举着一个暖炉递给他,“父皇生病了,抱着会舒服很多哦。” 周唯谨心里一暖,接过暖炉,目光在殿里扫了一圈。 太子忙道:“王爷去给父皇做好吃的了,让孩儿在这陪着父皇。” “唔。” 话音刚落,秦时行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了:“苹果山药小米粥,是皇上喜欢的。” 秦时行把他搂在怀里,打算喂他:“先喝点粥,等会儿再喝药,不然空腹喝药容易呕吐。” 周唯谨看了他一眼。 秦时行读懂了他的眼神,目光转向趴在床边的小太子:“他是你儿子,担心你,留在这里侍奉你是应该的。” 太子在一边连声附和:“对呀对呀。父皇要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白瓷汤勺递到嘴边,周唯谨却微微偏过了头。 秦时行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地劝道:“怕会吐?想吐就吐,你在我面前怕什么。” 一碗粥喝完,太子举着手帕踮起脚尖:“父皇,擦擦。” 周唯谨脸上温柔神色一闪而过,他低下头,任由小太子帮他擦着唇角。 “今天休沐,可以多休息。”秦时行说,“不舒服就再躺一会儿,我去看看药。” 周唯谨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过去那些年,他一个人扛着所有,累了痛了也无人可说。现在却有人关心他,照顾他,一个是他的爱人,一个是他的儿子,都是他最亲的人。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拍了拍床沿,对太子道:“过来,陪父皇说说话。” 太子听话地坐过去,讲起了近日的学业和见闻,说他爱上了画画,还救下了一只受伤的蓝鸟,养在了宫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父皇会不会觉得孩儿玩物丧志?” 周唯谨想起他自己八岁那年,在强梁环伺中登基,从此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受过的苦,不希望其他孩子再受。 他微笑着说:“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太子眼睛一亮,却又犹豫:“可孩儿是太子,不是应该严于律己吗。” “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太子。你还是个孩子,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至于其他的,父皇相信你会有分寸。” 这番言论如黄钟大吕,深深地刻在了八岁的太子心中。从前受过的苦在这句话中如烟飘散,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让他为自己而活。 然而他想起一茬,贼兮兮地笑道:“对了父皇,孩儿是不是得称呼王爷为……爹爹?”
第72章 为夫 巫山脚下的陵园内,有一块很新的无字墓碑。 周唯谨亲手点了炷香,沉默地看着徐徐上升的烟雾。 “皇上知道了?”身后传来询问声。 周唯谨轻轻点头。 秦时行从内侍手中接过热帕子,细细地替皇上擦拭手指上的烟灰,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唯谨又看了一眼那无字碑,碑上干干净净,是他不久前下令立的:“去年年节。” “曲鸿云顺着曹俊的案子,查到了那个书生,查到了那个院子,这是他当年安排好的退路,其中缘由我自然能想清楚。还有……今年四月,黄章知晓你回京后,便上交了那铁券丹书和先皇遗诏。” 他便自然知道了一切。 知道太傅所为,是为了履行对先皇的承诺,知道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确实从未有过不臣之心。知道那十年的苦难,源自先皇和太傅对他的殷勤期盼。 眼前这无字碑,是为已故的太傅立的。太傅在五年前的夏天遇刺身亡。 周唯谨又道:“……况且,这么多年,我并非没有过猜测,可我下意识地抗拒,我需要一个坚实的敌人,只有恨意才能让那时的我不断变强。” 秦时行嗯了一声,拉着他,慢慢地往覆着雪的山腰走去。 侍卫和宫人在远方缀着,寂静的山林里,只有两人窸窣的脚步声。 周唯谨想起某个午后,王爷在寝宫里不高明的试探,便转头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笑得像只狐狸:“王爷没有不高兴吧?” 笑容明亮又肆意,秦时行心里微动,替他拢了拢披风:“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多一个对皇上好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过去他确实为此心酸过,可现在却只有心疼。周唯谨过得太苦了,若这能让他稍微开心一点,让他回想童年时不那么难过,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秦时行握紧周唯谨的手,柔声道:“冷不冷?” “冷。” 嘴上说着冷,手心却是温热的,秦时行也不戳穿,把人半揽在怀里,往回走去。 这段时间,他从各方面给皇上调养身体,总算有了成效。皇上重了一些,食欲好了不少,能正常用膳,胃疼的毛病也很少犯了。脸上又重新出现了小梨涡。 周唯谨懒懒地,任由他带着往前走,问道:“王爷以前是做什么的?” 秦时行想了想:“也是老师……唔,夫子。” 周唯谨脚步顿了一下,看着他:“王爷有多少学生?” “记不清了,几百……几千吧。” 周唯谨停住了,重复道:“几千?” “差不多。”秦时行回身看他,疑惑道:“怎么了?” “几千?”周唯谨又重复了一遍,满脸不悦,“王爷是朕的太傅,怎能去教别人?” “……” 见他不肯走,秦时行轻推他的后腰,把人推上了马车。 “这也生气?” 周唯谨坐在角落里,凉凉地睨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秦时行心里好笑,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臣既是皇上的太傅,那皇上平日里有什么问题,直接来问臣就好了,何必偷偷躲在偏殿看那些画儿?” 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周唯谨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羞恼地瞪他,吐出一句:“画技粗糙!” 那一眼似嗔似怒,像被惹怒的猫儿,抬起爪子轻轻地挠了他一下。 秦时行眸色渐深,伸手挑起他耳边垂落的一缕青丝:“臣画技的确一般,但臣会因材施教,还会……实地教学,皇上……可要试试?” …… 雪花簌簌落下,盖住了溢出的欢愉。 侍卫和太监们心照不宣地远离了几步,只有一名小太监时不时地望向马车,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陛下怎么了?福子公公,要不要进去看看?” 小福子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当好你自己的差,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小太监讷讷地应了一声。 傍晚马车入宫,停在寝宫门口。 小福子隔着车帘,恭敬道:“皇上,寝宫到了。” 许久,马车里传来低低的沙哑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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