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裕二年夏,祁山脚下的阳川县,搬来了两位男子。 据说两人是兄弟,年龄相差十岁,家里做生意赚足了养老钱,便来此地闲居。 两人的相貌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好,弟弟姿容卓绝但气质清冷,不爱笑。兄长却总是挂着温润笑意,待人接物极为随和。兄弟感情极好,总是形影不离,出入成对。 搬来刚两个月,这座充满幽幽古意的宅院,便不知吸引了多少年轻女孩的目光。兄弟俩家世品貌都好,且尚未娶妻,县里的未嫁女孩们芳心暗许,跑断了媒婆的腿。 可所有明里暗里的打探都被不温不火地挡了回去,那位总是随和含笑的兄长,一遇到说媒,总会冷下脸,婉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笑时,浑身上下竟透出一股莫名的威势,再巧舌如簧的媒人也不自觉地闭了嘴,讪讪离去。 偏偏有一位媒人愣头青似的质问:“王家小姐有意与您的弟弟结为连理,公子何不问问他的意见?也许您的弟弟乐意这桩亲事呢?您虽是兄长,却也不能如此武断地替他做决定吧!” 那兄长当即沉了脸:“他的事自然有我做主,请回吧!” 媒人收了王家十两银子的居间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桩亲事给撮合了,酝酿了词句刚想再说,却听庭院来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怎么了?” 话音落处,那位弟弟披着件青色袍子走了过来,只抬头看着身侧的兄长,面露疑惑。 刚才还沉着脸的兄长顿时满脸担忧,扶着弟弟的肩膀,关切道:“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今天风大,也不多穿一点。”说着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烧,中午喝粥好不好?” 那弟弟弯起嘴角一笑:“还要吃甜甜圈。” 媒人一腔话堵在喉咙里,看着那兄长眼里的温柔笑意,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刚想默默离开,弟弟却叫住了他。 “我兄弟二人无意娶妻,请不要再来。” 虽是笑着,那眉眼间却隐有冷意,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神更是肃杀。媒人一凛,背后渗出冷汗来,忙不迭地告退了。 院门关上,弟弟脸色一白,无力地软在兄长怀中,额上隐有冷汗:“难受死了,还被婆子吵醒。” 兄长娴熟地抱他回房,无奈道:“风寒还没好,不躺着休息,乱跑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能处理。” “你能处理……才怪。” 阳川县新搬来的这对兄弟,便是年纪轻轻就提前退休的先皇,和早已退休在翰林院养老了十年的摄政王。 如今国富兵强,正值太平盛世,即位的新皇精明睿智,却又温和仁善,是难得的守成之君。二人再无顾虑,游山玩水了一年多,路过阳川县,喜欢这里的民风民情,便决定在此定居。 周唯谨喝完药,靠在床头,对床边的人一笑:“帮我梳头好不好。” 青丝乌黑柔亮,木梳从发顶滑至发稍,毫无阻碍。秦时行一边梳着,一边细细地观察,自十多年前他偷偷拔下那根白发后,这一头青丝始终黑亮,再未有过一根白发。 怀里的人微阖着眼,容颜未变,仅仅是眉宇间多了丝沉稳,仍是初见时他爱上的模样。 秦时行低头吻住那略显苍白的唇,周唯谨嘤咛一声睁开眼,偏过头去:“别亲,当心病气过给你。” “不会。”秦时行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和颈侧,微皱起眉,“还有些烫,除了头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唯谨摇头,却道:“我也帮你梳头。” 秦时行知他是躺得久了想活动活动,便把乌木梳递给他,转过身去方便他动作。梳齿轻轻从头皮擦过,却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 秦时行转头,看见周唯谨眼中的错愕和难过,心知肚明地一笑:“看见白头发了?” 对方眼中的难过如此鲜明,让秦时行想到十多年前那个中秋夜,不由得心情微黯。他握住周唯谨的手,温声道:“四十好几了,该有白发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周唯谨不语,手却在微微颤抖,秦时行又劝道:“生老病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需接受就好。” “你一点都不老。”周唯谨打断他。 这话并不是自欺欺人,刚过完四十六岁生辰的前摄政王,仍是一副端方俊美的好相貌,除了眼角的细纹,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倒如一坛经年陈酿的酒,在岁月的雕琢下,更显醇香厚重。 周唯谨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句:“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 “那可不行。”秦时行和他十指相扣,好笑地说,“陛下是要万岁的。我嘛……活到八十来岁,铁定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周唯谨紧抿着唇不语,秦时行知他心绪难平,便搂在怀里柔声哄着,不时在眉间眼尾落下轻吻。周唯谨向来喜欢这种黏腻,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低声说了一句:“很痛。比那时你在偏殿赶我走还痛。” 秦时行默了一瞬,手指抚了抚腰间的荷包,夹层里有一根用红绸系起来的白发。 他当然知道这种痛,比一箭穿心更痛,比三年分别更痛,甚至比他曾经误以为的毒酒更痛。 一阵沉默后,周唯谨说:“今日是七夕,晚上去逛灯会吧。” “身体还没好全,吹了风又会难受。”秦时行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而且之前不是说不去么。” “现在想去了。等会儿就退烧了,穿多一点,没事的。”周唯谨坚持。 秦时行知他心中所想。 不过是为了和心上人多看看这世间万家灯火。 晚间,夜市张灯结彩,一片灯火通明。一对对夫妇、爱侣并肩闲逛,留下一地的欢声笑语。卖花的小贩热情地叫卖,一枝新鲜的花能卖到平日里三倍的价钱。 秦时行买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红色蔷薇,递给身边被裹成棕熊的周唯谨:“每种花都有独特的花语,虽然是人们主观赋予的,但也挺有意思。” 周唯谨接过蔷薇,放在鼻尖轻嗅,抬眸问道:“那这枝花的花语是什么?” “热恋。” 秦时行微笑地看着他,万家灯火都映在那双眸中。 周唯谨心跳怦然,转头看向一边的灯市,猜灯谜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作为彩头的鹊桥莲花灯正高高悬挂,等待人采撷。 “你送了我花,我也要送你东西。”周唯谨望着那盏晶莹剔透的灯,一脸势在必得。 秦时行看清了贴在灯市门口的规则:“要连续猜对十八个灯谜,才能赢得那鹊桥莲花灯。” 周唯谨挑眉:“你不相信我?” 笑容明亮恣意,说不出的少年意气,秦时行微微恍神后笑了:“当然相信。” 两人走过去,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挤过,到摊主面前交了十文钱入场费,开始猜灯谜。 题面写在悬挂的灯笼上,周唯谨看向第一个灯笼,略微思索后报出了谜底。 摊主揭开题面,笑道:“对的。” 周唯谨便又开始猜第二个,不出意料,又猜对了。 猜到第八个时,周围便围了一圈百姓,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不绝,县里学识最高的徐秀才也不过猜到第六个,这位公子竟然猜对了第八个,而且还在继续猜。好奇和赞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周唯谨。 秦时行怕他被挤了磕了,在旁边护着他,在那些惊叹的目光中得意不已,深觉与有荣焉。这么厉害的公子,是他的爱人。 一口气猜到第十七个,百姓的心情已经由赞叹变得紧张,连议论声都小了,齐齐看向最后一个灯笼。 七夕灯会每年都有,但从来没有人摘得鹊桥莲花灯。这位公子,能猜对最后一个压轴的灯谜吗? 周唯谨盯着最后一个灯笼上的题目,半晌不语。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遗憾不已,果然还是太难了吗?从来没人摘得的鹊桥莲花灯,还是只能高高地挂在那里吗? 周唯谨转身,对着秦时行狡黠地一笑:“想不想要?” 秦时行轻笑道:“要。” “这盏灯是为你赢的。” 周唯谨转过头去,语气沉稳地对着摊主说出了谜底。 摊主翻转题面,激动道:“恭喜这位公子!” 在百姓的惊呼和赞叹声中,周唯谨接过那盏晶莹剔透的雕灯,灯上雕着栩栩如生的鹊桥,两只交握的手。他把灯递给秦时行,轻声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一人提着灯,一人拿着花,双手交握着,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过,回到了那方古朴的小院。 “来下棋吧。” 秦时行正把雕灯挂在床头,闻言回头一笑:“你不是不乐意和我下棋?” 说来也奇怪,满腹经纶的王爷竟是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十几年来,各种棋谱棋招没少钻研,棋艺却没见进步,把把被杀得片甲不留,偏还酷爱此道,每日缠着周唯谨和他下棋。战胜这样一个臭棋篓子属实没有什么成就感,久而久之周唯谨就不愿意和他下了。 周唯谨到桌前坐下,铺开棋盘,取出那副秦时行珍爱的玉石棋子,信手在棋盘上摆着:“让你四子。” 秦时行眼睛一亮,嘴上却冠冕堂皇:“这怎么好意思。” 周唯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让你四子都赢不了。 秦时行被勾起了胜负欲,当即在对面坐下,全神贯注地开始下棋,每落一子都要思索很久。 桌上点着一盏烛灯,夜色侵袭,寂静的庭院只剩啪嗒的落子声。 “确定?”一声轻响后,周唯谨抬头笑问。 秦时行定睛一看,此子一落,己方自困一隅,倒让对方的棋子形成了合围之势,忙收回那枚棋子:“让我想想。” 周唯谨含笑看着他,也不催促。 思量许久,秦时行看准了一个位置,拈着棋子正要往下落,却见周唯谨挑了挑眉,眸带戏谑。 他顿时苦恼不已:“不会吧,这里也不对?”这一步可是他思考了许久的绝世好棋。 在数十步“绝世好棋”被否了后,黑子终于艰难地形成了合围之势,勉强胜了半子。 此时夜色已深。 秦时行面上不显,眼里却闪过喜悦:“我赢了。” 由不得他不激动,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在棋盘上赢周唯谨,虽然……咳咳,周唯谨明显在放水,但好歹棋面上赢了啊。 “嗯。”周唯谨困得微阖了眼,唇边却带着笑,“厉害。” 两人梳洗后躺下,周唯谨已经迷糊了下去,却又强撑着精神说了一句:“我改变主意了。” 秦时行搂着他,手掌在他腰背上轻轻拍着,吻了吻那扑闪的黑长眼睫:“什么主意。” 周唯谨却闭着眼睛一笑,含糊不清地说:“睡吧。” 他白日说,让秦时行一定要比他活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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