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御座上的皇帝却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些年他一直有些猜测,先皇撒手而去,把八岁的他独留于群狼环伺中,一定为他留了后路。 王爷这样提醒,想必是早已洞悉。 想到王爷,想到那穿胸而过的一剑,周唯谨浑身一颤,几乎要倒下。 但他看着满室凝向他的目光,狠狠地把那丝念头撇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传……” “老奴在此,皇上不必传召。”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太极殿门口响起。 百官齐齐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步入。 有人认出来了:“是姚公公!” 姚公公是先皇的贴身大太监,先皇驾崩后本可出宫还乡,却不知什么原因,在敬事房一个小院里住了十年,不曾离开宫城半步。 姚公公步履蹒跚地走到殿中央,声音浑浊:“奴才受先皇嘱托,在陛下有难之时,助陛下一臂之力。” 他呈上一块纯白的羊脂玉。 竟然也是一枚虎符! “五万兵马,愿助陛下取胜。” “何处?” “京城之中。” 百官立刻懂了,藏军于民。 周唯谨看着面前的两枚虎符,一枚是父皇留的,一枚是王爷给的。 父皇已去,王爷尚在昏迷,却都给了他最有力的支持。 百官皆期盼地望向他,目光里满是信任。 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周唯谨鼻腔酸热,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诸项事宜,被点到名的官员领命而去,太极殿逐渐空旷。 安排完毕,夜色已经很深。 走出太极殿,一个刻意压抑的念头涌上心间,周唯谨脑子一片空白,身子晃了晃,被身边的太监扶住。 他喃喃道:“回……回承乾殿。” 御医已经处理过,但承乾殿还是弥漫着血腥味。 周唯谨腿一软,那股支撑着他的力量消失不见,只剩恐惧和脆弱。 他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人,只是向御医问道:“如何?” “回皇上,对方下手极狠,但好在那剑偏离了一毫,未伤及心脉,只是刺穿了肺叶。” 周唯谨面露茫然,什么叫“只是”刺穿了肺叶?刺穿是什么意思,流那么多血,那得多疼。 御医忙又道:“若能熬过今晚,必无大碍。” 周唯谨仍是疑惑,什么叫“若能”,那若不能呢。 王爷说了会一直陪着他,保证过不会离开,怎么能食言。 他胸口一痛,喉间微痒,抓住身边太监的手。 身边传来惊呼:“皇上!” 阴霾散开,地上一抹鲜红。 床上的人面色青白,了无生气。 周唯谨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冷的手指。 王爷的手从来都是温热的,帮他暖手,暖肚子,暖脚,可此刻,那双手却比他的还要凉。 “你是不是怪我了,我错了好不好,再也不这样了。” 他瞒着王爷设计了一出引蛇出洞,以自身为饵,想钓出周承宣的人。 当然,如果他受点轻伤,京军统领渎职下狱,他就又能借机安插自己的人。 哪知被算计了。 那日在农家小屋,他答应了王爷要保重身体,可他食言了。他今日做的事,和生辰那天没有本质区别。 他食言在先,王爷会不会也食言。 周唯谨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又轻又弱。 天终于亮了。 御医来把脉,欣慰道:“王爷吉人天相,熬过一劫。” 周唯谨强撑了一夜,闻言心一放下,竟又呕了口血,晕倒在床边。 - 果真如兵部所言,扛住了叛军前两波进攻后,叛军声势渐弱,步步败退。 七日后,叛军降,叛王周承宣下狱,逃走的舒太妃也抓了回来。 叛军投降当夜,那姚老太监无病无灾地逝去,似乎他守在宫城十年只是为了交给皇上那枚虎符。 而初露锋芒、年纪尚轻的陛下,在摄政王遇刺昏迷中,挑起了大梁,带领百官消弭了这场祸事,深得民心与军心。 这些事情,都是秦时行醒来后,秦海告诉他的。 皇家祭礼十天后,遇刺重伤的摄政王终于醒了过来。 在御医和太监欢喜的目光中,秦时行声音仍虚弱,但不容置疑地说了三个字:“回王府。” 小福子愣了愣说:“王爷伤未痊愈,在宫里御医能随时照顾。而且皇上心忧王爷,不眠不休了好几夜,皇上此时在御书房,王爷不如等皇上回来……” 虚弱但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又说了一遍:“回府。” 接到消息的皇上从御书房匆匆赶回,却只剩一张空旷的龙床。 周唯谨低头看着地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爷不会原谅他了。 - 四月中,天气渐渐暖和,王府花园满树淡粉。 桃花开了。 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下,有人倚在榻上读书,微风吹来,花瓣便落了他一身。 “王爷,伤还没好,当心风凉。” 秦海快步走来,为榻上的人披上一件厚披风,帮他掸去衣服上的花瓣。 确实有些冷了,秦时行咳嗽了两声,拢紧披风,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秦海笑道:“今天是四月十八了,王爷养伤养糊涂了。” “这么快。” 不知不觉都懒在府里一个月了,不出门就是容易记混日子。 伤了肺腑,虽然皮肉已经好得差不多,但遇到风冷天便会咳嗽,为此被禁了酒。 一阵风来,秦时行捂唇咳嗽,心想这毛病可能得跟他一辈子了。 注意到秦海背在身后的手,他问:“拿的什么?” 秦海犹豫地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宫里送来的,说是还给王爷。” 是那枚虎符。 秦时行脸色淡了下去:“送回去。” 秦海觑着他的神色,只得去宫里送还。 哪知到了晚上,宫里又把东西送到王府,太监捎来一句话。 “皇上说,要是王爷执意不肯收,便请王爷亲自拿给皇上。” 秦时行不吃激将,让秦海把东西收到书房。 夜里下起了雨,寒气入室,秦时行睡梦中一阵猛咳,醒了过来,觉得胸口钝痛。 睡在外间的秦海闻声起来,倒了杯热水让他喝下。 这时门房却急匆匆地过来报:“王爷,皇上在王府门口。” 秦时行淡淡道:“告诉皇上本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门房领命而去,秦时行又叫住了他:“……送件披风,让皇上早些回宫,秦海去。” 半晌,秦海举着伞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木盅。 里面装的是热气腾腾的川贝雪梨汤。 秦海讷讷地说:“皇上说下雨天凉,王爷夜间咳嗽,梨汤润肺,喝了能睡得舒服些。” 秦时行默了半晌问道:“皇上呢?” “皇上把汤给小的后就离开了。” 温热的梨汤入腹,安抚了胸口喉间的痒意,后半夜没再咳醒。 - 五月,叛王问斩前夕,皇上去了一趟天牢。 叛王周承宣刚过不惑之年,脸很方正,眉毛粗黑,单看面相就是一位普通至极的中年男子,谁也不会把他和威风凛凛的承德王联系在一起。 听到脚步声,周承宣睁开眼睛。 两位亲兄弟,隔着铁栅栏对视。 周承宣微微错愕后率先开口,竟然是一笑:“十一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你长这么大了?” 十一年前他离京时周唯谨才八岁,到如今他谋反失败下狱,今晚是这些年来首次见面。 周唯谨抿了抿唇:“皇兄倒是容颜未改。” “老了,老了。”周承宣起身,铁链子哗啦作响,“皇上来送我,不赏口酒吗?” 狱卒送了酒来,周承宣坐在稻草上自斟自饮,兀自叹道:“你说,我到底哪点不如你?” “我是长子,文韬武略俱全,母家出身高贵,父皇却拖了十几年不肯立储。而你不过是个下.贱宫女生出的小崽子,才七岁,什么都不懂,父皇竟然立你为储君。” 周唯谨面色冷淡不语。 “我苦心谋划十年,本可毕其功于一役,没曾想父皇驾崩十年居然还能护着你,给你留了那些兵马。凭什么?同样是儿子,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一切?啊?” 周承宣醉醺醺地看着他笑道:“还有那摄政王,替你稳住江山清理朝堂,大权在握竟然愿意功成身退而非起兵谋反,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安插人进京军,想方设法把他放倒,哪知他重伤昏迷还能遣人给你送虎符。为什么好事全都被你碰上了,凭什么?你到底凭的什么,才能让身边的人都鬼迷心窍甘愿把什么都给你?” 听他承认刺杀摄政王,周唯谨冷冷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他不想再听这醉鬼胡扯。 “你问我凭什么?”他走近一步笑了,笑得单纯无害,眉眼弯弯,露出梨涡和虎牙,“因为我——运气好呀。” 不再去管身后的怒骂和吼叫,周唯谨拂袖而去。 转过一个弯,是舒太妃的牢房。 平日保养精致的脸老了十岁,她怨毒道:“你和你那早死卑贱的娘一样,都是不得好死的贱.货。” “当年本宫为什么没把你弄死!你放心,本宫去了地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日日夜夜纠缠你,化成灰也要把你拖下地狱。” “说完了?”周唯谨似笑非笑,“掌嘴。” 立刻有狱卒进牢房,左右开弓,掌掴声混着女人的尖叫怒骂声,格外响亮。 “我是你父皇的女人,小贱.种!你敢这样对我,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掌掴到她说不出话为止。” 走出天牢,一缕阳光洒下来,将潮湿和阴暗隔离在身后。 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还在回响,周唯谨垂眼道:“去王府。” 照例收到一句:“请皇上恕罪,王爷身体不适歇下了。” 刚才被那母子连番辱骂也没甚感觉,可现在委屈却决堤般涌了上来。 周唯谨坐在马车里,眨了眨湿润的眼睛,鼻音喃喃道:“我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管吗。”
第43章 质问 本想回宫,但想到承乾殿的空旷,便打消了念头。 天牢里的种种让他心里不舒服,想去散心也没处去。 一时间,他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周唯谨便坐在马车里盯着帘子出神,小福子询问他接下来去哪里,他摇头让别来打扰。 后来天黑了,下起了雨,听着雨声困意上涌,他在马车里睡了过去。 书房,秦海轻手轻脚地放下梨汤,又为案边的人披上厚披风:“王爷,时辰不早了。” 秦时行搁下笔,喝完汤,发现秦海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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