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去—— 一簇向阳的金桂,在一身白衣的王爷身后绽放。
第17章 心疾 金桂飘香,周唯谨却莫名想到了那晚绚烂如云的芍药,以及芍药花舞下醉意。 他此时仍体力不支地软在王爷胸前,一股极清淡的檀香味袭来,掩过了浓郁的桂香。 周唯谨突然心跳有些快,腿却越发的软了。 “皇上累了?” 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一股麻意沿着耳骨窜向四肢百骸。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只手臂便伸在他后腰虚扶着:“回寝宫吧。” 直到坐上轿辇,周唯谨仍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 这是吹了冷风,病情又反复了,他想。 又休养了几天,周唯谨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但仍不能久坐或者劳累,坐着一会儿不动便又会头晕目眩。这次生病身体亏得太多,得慢慢养。 因此,秦时行仍没有允许他复朝,但答应了每天拨两个时辰,让他在御书房接见官员。 皇帝卧病,王爷又告病不问政事,这半个月来堆积的事务繁多。一听说皇帝在御书房接见,百官蜂拥而至,排起了长队。 然而第一位走进御书房的官员便发现,除了坐在案头的皇帝,书房一边的矮榻上,竟然还坐着告病了一个月的王爷! 半个月前便有传闻说王爷听闻皇上卧病,竟亲自前往皇上寝宫,衣不解带地照顾皇上。他之前还嗤之以鼻,但现在看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许是他呆愣了太久,案边的皇帝问道:“李大人有何事禀告?” 李大人忙回过神来见礼,开始禀告事情,然而忍不住用余光看向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矮榻上的人站起身来。 李大人本来就一直关注着那边,见状眼神便跟了过去,嘴里竟然忘词了。 只见王爷闲闲地起身,拎着小壶倒了盏茶,放到皇帝手边,轻声说道:“普洱熟茶,可以喝,性温养胃的。” 皇帝微微一笑,捧起茶盏:“谢谢王爷。” 王爷便又回去榻上,拿起一本不知是什么书在看,全程没有看他一眼。 李大人目瞪口呆。 “李大人?” 他回过神来,对面的皇帝偏头疑惑地盯着他。 直到禀告完事情走出御书房,李大人仍是满脑子问号。 都说皇帝和王爷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怎么今日一看,两人竟如此和谐友爱? 难道是装的? 但堂堂皇帝和王爷,有什么必要在他一个七品小官面前装? 数番君臣奏对后,周唯谨有些气力不继,放松了脊背,向后靠着椅子。 秦时行抬眼,果然看见他神色苍白,额角有汗,声音也发飘,当机立断地沉声道:“皇上累了,今天就到这里。” 那官员被打断,颇有些无辜,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看见王爷沉下来的脸色,不敢多问,忙行礼告退。 刚才确实是在强撑着,这会儿人走了,周唯谨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感觉身体确不如以前了。 唇边传来微凉的触感,是茶盏。 他没睁眼,就着对方的手,慢慢喝了一盏茶,醇厚香甜。 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周唯谨睁开眼,想到某一日的朱批传信,轻笑道:“没骗王爷吧,可是好茶?” 秦时行赞赏地点头:“确实是好茶,二十年的熟普,仓储上佳,色泽褐红透亮,正是宜饮的时候。” 看着他点评茶时的熟稔和老道,周唯谨心里有丝异样,他又问:“王爷最爱哪种茶?” “茶有多种,绿茶清新,红茶醇厚,但臣最喜欢的嘛……自然是生普,特别是古树茶,入口苦涩,但回甘劲烈,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这一口苦后回甘吗?” 说到饮茶,秦时行便开始侃侃而谈,他自幼便是茶痴,更是去各山头亲自采摘过。每年明前的头拨春茶,他都是要花大钱买回家品尝的。 他提壶斟满,没有注意到周唯谨的目光变得深且锐利,似乎要把他看穿。 等他抬头,周唯谨收起目光,又恢复了笑意:“可惜我喝了胃痛,不然定要尝尝这苦后回甘。” 秦时行笑道:“皇上要体验苦后回甘,让御膳房做一道糖醋苦瓜即可。” 周唯谨收拾好桌上的文书,打算拿回寝宫处理,哪知起身太急,身子一晃,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伸手去抓桌沿,却摸了个空。 等眼前恢复清明,他果不其然又在秦时行怀里,一阵幽幽的檀香盈满鼻腔。 秦时行无奈:“皇上这是贫血,晚上让御医在药膳里多加些补血的食材。” 周唯谨心道,他这是缺糖了,吃点甜的东西就好。 可是这句话只在心里转悠,没有说出来。 这半个月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提起过那晚的事情,也许是彼此心里都清楚,就算提起也无法冰释前嫌,只能招来又一阵的决裂。 都是固执的人,重来一次,周唯谨依旧会选择服毒,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送周唯谨回寝宫后,秦时行便坐马车回府。 哪知在距离王府三条街的地方被人拦住,他掀开车帘,看到黄章那张又瘦又苦的脸。 “秦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告病期间,黄章就三番五次来府上,都被下人拦了回去,此番在这里等着,必是知道他刚才在宫里,故而守株待兔。 秦时行沉默片刻,不太想和他聊那晚的事情。 虽然他心里清楚,那晚所有的布置都是周唯谨的意思,黄章不过是听命行事,但他心里仍过不去这个坎。 黄章面露恳求:“咱们多日未见,一起吃个便饭吧。” 秦时行最终还是答应了。 两人在一家酒楼前停下,那硕大的招牌赫然写的是“状元馒头馆”,秦时行啼笑皆非。 黄章说:“秦兄,这酒楼名字还是为你改的呢。” 秦时行缓缓看向他:“?” “当年这酒楼还是一个小馒头摊,咱俩没钱买馒头,在这遇到了先帝,是先帝请咱俩吃了馒头,与你我二人畅谈一番。后来春闱,你我二人一举登科 ,老板遂改名为此,直至今日,那小小的馒头摊也成为大酒楼了。” 秦时行:“……” “状元是你,要改也是为你改的。” 黄章笑道鹬郗:“天下都知道状元合该是你,我不过是容貌丑陋,才捡了这个便宜。” 秦时行无言以对。 两人要了上好的包间,黄章有心赔罪,点了一桌子珍馐佳肴,但主食竟然是一盘大白馒头。 菜上齐,秦时行便只顾吃着,黄章数次想说话,看见他的脸色又闭了嘴。 “秦兄,吃馒头。” 秦时行停下筷子,神色复杂地看着递到面前的大白馒头,慢吞吞地接过,不是很想吃。 黄章这时候开口了,很诚恳地说:“秦兄,那晚的事情,对不起。” 秦时行抬了下眼皮:“黄大人何出此言?” 黄章苦笑:“我承认,我与皇上算计于你,于情有亏;皇上以性命安危逼你心软,于理有亏。但你也知我身不由己,你既然嘱托我助皇上一臂之力,我自然要尽全力。万望你能理解。” “让皇上吃毒药,这就是你的尽全力?”秦时行冷冷地放下酒杯,“皇上本来身子就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章有口难辩,但秦时行似乎是知道他的难处,自斟了杯酒,叹了口气道:“今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帮皇上,我不希望再让皇上身体受损。” 但他何尝不知,小皇帝倔得很,决定了的事情,恐怕没有人能拉住。 这句话,多半也只是空话罢了。 结合今日宫里传来的流言,黄章从他这句话里咂摸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踌躇问道:“你不生气我们算计你,你只是关心皇上的身体?你和皇上……你真的衣不解带照顾了皇上半个月?” 秦时行说:“小皇帝估计心里愧疚,吃不下饭,我去看着他,多少能吃一点东西。” 黄章震惊:“御医说,皇上吃不下饭是心疾……难道你就是皇上的心疾?” 秦时行想起下午软在自己怀里的瘦弱身体,和那一枝最后的金桂,突然有些烦躁。 “瞎说什么。”他起身,“这个酒不错,打包两坛送我府上。” - 处理完所有文书,已是夜深。 周唯谨压了压疲惫的眉心,在太监的伺候下梳洗完毕,躺到床上。 疲惫像潮水一般袭来,意识却不肯陷入睡眠。 下午御书房里王爷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但臣最喜欢的嘛……自然是生普,特别是古树茶,入口苦涩,但回甘劲烈,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这一口苦后回甘吗?”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王爷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王爷还是太傅。 七岁的小皇子发现博学漂亮的太傅只喝枯叶子泡的水,那甚至都不能叫做茶——他尝过一口,浓烈的苦意,苦得灵台清明。 他好奇地问太傅,为什么喜欢喝这种茶,太傅最喜欢什么茶? 太傅说,他家境贫寒,买不起茶,读书时便喝路边枯树叶泡的水,既提神又醒脑。现在虽然一举登科,但仍然喝枯叶泡水,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可沉迷于甘甜,要时时忆苦。 太傅说,他只喝这个,不喝其他的茶。其他的茶都是贵人喝的,他喝不懂。 十二年了,太傅那日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下午王爷谈起茶时,那般熟稔,信手拈来,还有一丝说起自己心爱之物的得意和喜气。 王爷对茶极为挑剔,一通泡茶的手法炉火纯青,洗几水,投茶几克,注水方式,焖泡几息……讲究得像是一位从小浸润在茶香中的富家公子。 和那位只喝枯叶泡水的太傅……简直像是两个人。 周唯谨翻了个身,轻轻吐出一口气。 对了,他想起来,王爷受伤后他第一次去王府探望,便有这种奇怪的违和感。 那晚的烛光下,王爷问他是不是冷。 自他八岁登基以来,王爷从未这样问过。 还有……他喝茶后胃疼、毒发时吐血,王爷眼里的关心与惊讶不似作伪,竟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慌乱,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疼。 日日送到皇宫的小甜品、挑灯夜写小黄书…… 哪一桩都不像是王爷会做的事情。 还有……最重要的,王爷在主动放权。 他很清楚,那晚服毒栽赃禁军,王爷本可一句话就否认,禁军也不用易主。 可王爷没有。 王爷生气、恼怒,却仍是遂了他的意,给了他安插人手进禁军的机会。 与其说是王爷心软了,毋宁说王爷本来就打算放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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