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上前一步,“臣有话要说。” 萧璟睨他一眼,面无表情。 晏钧道,“那宅子确是钱尚书买建,如今是交给臣不错。” 这话一出,在场朝臣的表情都震惊起来,钱尚书更是满脸煞白,一声不敢出。户部那位侍郎皱眉道,“中书令可知那宅子价值几何?贪受行贿又是什么罪名?” “侍郎凭什么说是受贿?” 晏钧波澜不惊地笼袖,“宅子价值多少,本官当然知道,这本就是我们这些门生孝敬老师,为他在京驻留养老所建的宅邸,聊表孝心罢了。” 侍郎冷笑,“自然是凭中书令一张嘴,说什么是什么?横竖老太傅桃李遍天下,连国库也该尽孝。” “宅子建造之时各有出资,所造账册就在我府上,要看,侍郎自行上门就是。”晏钧转脸看他,眸光很冷,“拿旁人的恩师说事,侍郎未免太过失礼了。” “你……!” “啊对,对对对,臣刚刚昏头了,就是为了老师才建的!” 钱尚书汗涔涔地,哪怕完全不知道晏钧哪来的账簿,也跟着拼命洗脱自己,“臣当真不曾贪墨!请陛下明鉴!” 萧璟微微坐直了身体。他从御座上看着晏钧,瞳光里含着许多情绪,只有彼此瞧得明白。 账册是早就准备好的,从他拿到钥匙开始就做下了准备。心意相通是一码事,防萧璟,就是另一码事,他亲手教出来的人,不防备被坑一次就够了,总不会次次跟着进坑。晏钧低着脸看钱尚书和侍郎打嘴皮官司,看也不看萧璟,摆明了要秋后算账。 小皇帝看他半晌没得到反馈,抿住唇瓣,表情有点沉冷,“中书令有账册?” “臣已答过了。”晏钧拱手。 萧璟:“……” 他再要开口,远处却传来一阵骚动,从殿门外走进一个人,布衣韦带,身量不高,所过之处却像驱赶游鱼的另一张兜网,使他们聚拢一处,重新又涌回来。 官员们怕萧璟,是从今年开始的,天子的手段固然雷霆,但毕竟年岁尚小,前几年稚嫩无知的印象不是那么容易被更改的,只要小皇帝漏出一点疲态疏忽,这种惧怕就会烟消云散,变成天子心血来潮的印证和笑柄。 魏自秋不一样,他辅佐先帝,门生出众,自己也有相当的手腕。人们总是会对已成事实的东西更加笃定,这种怕已经变成叫做“尊敬”的潜意识,足以惊动许多噤声的人。 “哎哟,是老太傅,您怎么来了?” “给太傅见礼,好多年不见您啦。” “老师——” 钱尚书蓦然扭头,像见了救命恩人,当着萧璟的面就差点要扑过去,“老师,您来了!” 魏自秋还是一样的慈和,他笑眯眯地走上前,先行礼,方才摸了摸钱尚书的发顶,环视一圈开口道,“陛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同砚们想着孝敬老师,合资在京中买了栋宅子,”晏钧接口,“学生怕操办不力,就托了钱尚书去办,倒惹旁人误会了。” “是啊,老师!” 钱尚书抱住老太傅的腿,他仰起脸,十分希冀地看着自己老师,“都是按老师的喜好建的,也不知您满不满意……” “章延就是这样,心是好的,就是莽撞不仔细,落了旁人口舌还不知道,”魏自秋笑着抬起头,“想来陛下明鉴,不至于错看忠良。” 有这句话,钱尚书的心放下来了。他往地上一摊,抱着老太傅的腿不肯松,“老师若有时间,不如去宅子里住几天,也算是我等尽过孝心……” “尚书!” 晏钧见他越说越没溜,眼看就要给萧璟递话柄,开口制止他,“你喝醉了,不要在御前失仪。” “一片纯孝,这有什么失仪的?” 说话的却是魏自秋,他看了晏钧一眼,又望向萧璟,“老臣隐居多年,是该回京瞧瞧啦,陛下不是也想老臣回去吗?” “……老师,您……” “哎,长策,”魏自秋一抬手,略带些嗔怪打断晏钧的话,“你才是失仪,怎得连老师的话也要抢?” 萧璟迟迟没有说话。 乐班早就换了一曲,满殿烛影中丝竹悠然作响,场上该有的舞姬不见踪影,只有笛声轻灵,绕着梁柱攀腾而上,似乎它才是围观的看客。 天子也被笛声注视着,良久,他缓缓地笑了,起身走下台阶,单薄肩背藏在繁复的华服里,仍显得挺拔利落。 “太好了,”他从晏钧身旁擦过,走到魏自秋面前,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袖,“是太傅垂怜朕。” 小皇帝这话说得太真。他是真心实意想要魏自秋进京,觉得对方在垂怜他。 可这明明不在两个人的计划里。 “明日御驾回京,请太傅与我一同回去吧?” 晏钧难得有点烦躁,萧璟在他身前同魏自秋说话,晏钧清楚地看见对方白玉一样的耳垂和脖颈,那不久前还被他抚触亲昵的地方,却总要被迫变得疏远。 他其实猜到萧璟要做什么,但本能让他抗拒着不愿意深想。 做臣子的,无论私下如何亲密无间,明面上永远要向天子低头,顺服他,依附他,哪怕是被迫。 晏钧曾经不以为意。 或者说——他从没想过,萧璟能狠下心和自己分开。 他明明比自己更害怕离别。 “——中书令。” 小皇帝终于转过脸,他收起笑容,没来由地,就像晏钧预想的那样发难,“中书令近日是太张狂了些。” “陛下……” “听闻藏书楼被烧,是中书令的过失?” 晏钧心口渐渐沉下去,焦躁翻倍地涌上来,可他也只能压抑着,用尊称唤他,“陛下,是臣失手……” “好巧的失手,”萧璟离得太近了,步步紧逼,他仰起脸望晏钧,像清晨那个亲吻的前夕,连说的话也一样,“中书令,该怎么处置才好?” 晏钧退无可退。知道怎么解释都是徒劳,他漆黑的眼瞳敛着光,开口带着难以察觉的咬牙切齿, “陛下……真要这么做?” “中书令是承认了,” 萧璟看见了,却没什么反应,他很快地转过身去,不在乎即将要说的事会引起多大的波澜,对着殿中所有人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那么请中书令就在这修订起居注以补过错,藏书楼修葺完成之前……无诏,不得回京。” ---- 之前就说了嗷,陛下觉得很愧疚,所以……嗯,开始搞事
第51章 五十一 ======= 秋祀之后,官员们的行事愈发谨慎了。 天子手段雷霆,心思又一时一变,连最老于世故的朝臣都摸不清他的意图,他们不知道天子到底信赖谁,又准备处理谁,接到天子的每一条诏令,都像在替他编织罗网一角,有种迟早要把自己网罗进去的恐慌。 朝堂跟着秋后的风一起凉下来,另一种言论乘风而起,逐渐甚嚣尘上。 简行照常上下朝,他如今官职虽然没升,但君恩正浓,炙手可热,不少人都等着从他嘴里打探点消息,简行懒得搭理这些人,下朝就走,连轿子也懒得坐,直接从宫门外的小路钻进巷子里,头也不回地把同侪们都甩在了屁股后面。 不过问了也白问,他受君恩不假,可天子和他只谈治水之事,看起来没有跟他推心置腹的打算。 简行不在乎,他入朝为官只凭本心做事,既不关心天子究竟作何打算,也不参与朝堂间的拉拢党争。 除了妻儿,他没什么好挂心的。 这么想着,简行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绕道这里不仅是为了躲别人,更因为巷子里有家卖糖蜜饯的小店,晏兰时很喜欢。 小店也是住家,他今天来得晚,门扉已经合上,简行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小钱袋,隔着门敲了敲,“店家。” 一时没人回他,巷子里很静,不远处传来孩童嘻嘻哈哈唱歌谣的声音, “李代桃,猫换子,窃玉堂,夺金门……“ 简行起先没注意,听着听着,却悚然地转过了脸。三四个稚童从拐角转出来,他们在踢毽子,拍着手唱, “宛转花园里,望断玉石光……” “别唱了!”简行喝住他们,“谁教你们的?!” 孩子们被他吓住了,傻乎乎地看着他。 “谁教你们的?哪里听来的?” 简行急了,上去拉住一个男孩,连连追问。男孩年纪稍大一点,认出了简行身上大红的朝服,吓得直喊, “是大官!” “大官来抓人了,快跑快跑!” “娘……!” 几个孩子四散奔逃,简行一个也没抓住,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转身,往宫里跑。 …… 皇帝却又病了。保宁殿里纱帘层层覆下,不透半丝风,仍然挡不住清苦的药气四处弥漫。 “知道了,”萧璟在床榻上半靠着听简行回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有其他的吗?” 简行略怔,马上回答,“臣再去查。” “叫虎贲卫去办吧,”萧璟慢慢地说,“墨州的调令快下来了,你早做准备。” “是。” “正平,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萧璟指的是魏自秋进京的事。晏钧被扣宁安,两个人算是彻底翻脸,有不少人揣摩天子的意思是为防晏钧有所动作,这才押下他的恩师做人质,简行作为天子的人,这时候去魏家长子的手下任职,想也想得到定然是举步维艰。 简行怎么会不明白,他说,“臣没什么要问的,但有一事相求。” 纱帘里天子朦胧的身影坐直了一点,“什么?” “臣想将妻女留在上京,”简行扣头,“求陛下庇护,无论是我或是……中书令的事,都请不要牵连内子。” 萧璟的笑声里有断续的咳嗽,他停了一会,“朕答应你,下去吧。” * 天子底子不好,早慧过头伤根骨,生起病来相当折腾人。这会简行出去了,他也不用忍着,手背掩着口咳得停不下来,“简正平……咳……倒挺有意思……” 萧頫就在床榻边站着,过来替他拍背,“都这样了,不能少说两句?” 天子摆摆手,示意不要紧,顺手把写童谣的宣纸递给他。 “这还用看么,必然是老太傅的手笔,” 萧頫接过来扫完,思忖片刻,“不过这内容……” “狸猫换太子……这是说我并非萧氏血脉,”萧璟靠回榻上,呼吸顺畅一点,哑声道,“莫名其妙。” “说不准是把我跟你的身世揉到一起了,算了,横竖都是解释不清,当然要往耸人听闻的方向说。”萧璟也觉得疑惑,他坐在床边倒了盏茶给萧璟,又道,“幸好你压住了御史台的口舌,不过现下同情魏自秋的也不少,都说他怜惜学生,平白惹了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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