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从不把杀伐决断的一面给萧璟看,但现在,猛兽调转头颅,利齿森森。 晏钧继续道,“反正狠话陛下早就放过了,臣是离不开上京的,那就朝堂见吧,陛下请回。” “我不会回去的。” 萧璟嗓音沙哑,他抬起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我不放你,我们就争一争,活下来的那个给对方收尸——你觉得怎么样?” 晏钧肩背修挺,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他。 天子继续微笑着,他那样漂亮,雪白的一枝晚梨,吐出的话却字字发狠,“你若是死了……中书令,我会让你配享太庙,在我的陵寝前陪着我……” 说着,萧璟起身光着脚走向晏钧,跪在他身前,中衣散乱地遮住光裸的腿,“如若我死了呢?长策哥哥想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晏钧低下脸,抚着萧璟晕红湿润的眼尾,用很久都没有过的柔和口吻道,“陛下是真的想过要杀我吧?” 萧璟一怔,那种柔顺的表情还停在脸上,却再也笑不出来。 ——什么都不会做。 晏钧根本没有被他绕进去,他不曾按着萧璟的意图转移注意力,反倒步步把他逼进死角。 “陛下连臣的身后事都想过了,一定也想过怎么杀了臣吧?让臣猜猜,是鸩酒?还是一根弓弦?……陛下是不是早已经准备好了?” 晏钧慢慢的说着,每个字都从唇齿里浸透了,由男人温润的声嗓吐出来,甜而腥,饱含血气。 萧璟睁大了凤眸,他开始发抖,伸出手慌乱地拉住他的衣袖,“我没有准备那些……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我怎么会……” 他怎么会呢? 会的吧。 有个不起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对他说,你不是想过吗? 十五岁那个午后开始,你就这么想了。 你动了杀心,你开始准备…… 你已经这么做了。 声音蚊蝇一样微小,转瞬即逝。 萧璟视线愈发模糊,手中衣料随着晏钧的动作滑落,须臾手腕一轻,双手都落进晏钧掌心,被一根缃色宫绦打横绕过几圈,牢牢将双手捆在了一起。 “……” 他惘然地看了晏钧一眼,宫绦尾端缀着两块莹润白玉,沉沉地拉住双手向下坠去,“长策……” “知道陛下自有主意,臣也不想多费口舌了,” 晏钧起身,重新取出一根宫绦理好衣服,站起身淡漠地说,“陛下就在这,跪到想走为止。” ---- 上一章后三分之一修改了一点长策关于陛下的推断,会有一点点小断层,不影响阅读,就是说一下~
第22章 二十二 ======= 上京,城北大营。 萧广陵快气疯了,连自己宝贝儿子也舍得骂,“萧璟有病,你也跟着他发疯是吧?他去宁安,你还帮他捂着,是不是指望他回来以后给你封赏啊?” 萧頫刚从宫里出来,朝服都没换,文文气气往那儿一坐,挨完骂才慢悠悠地辩驳,“去个宁安,又不是太远。再说中书令不是也在。” “你以为宁安是什么地方?他就算跑马去明州,都比在宁安好。”萧广陵冷笑一声,“魏自秋住在那呢,平日里御驾招摇也就算了,就这么静悄悄地去,他都不够人家嚼两口。” 萧頫毕竟年纪小,对魏自秋并不了解,闻言一愣,“那不是先皇的太傅吗?” “萧定衡……哼,当年要不是靠这位太傅,能把废太子拉下马?” 在自己的大营里,萧广陵毫不避讳,“我还以为阿璟跟他那个草包爹不一样,再说之前不是做得挺好的吗?那会他在营内怎么说的来着,说晏钧是天下,妈的,我还以为他是说利用晏钧就能把住群臣。” 萧广陵摸着额头,满脸戾气,“那现在是什么意思,天下不要了?疯起来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萧頫抿了抿唇,“最近中书令府邸上正清退近卫,他还推了不少朝中兼务,我觉得他像萌生退意了。陛下或许是想挽留一下吧。” “现在才觉得害怕,要退?未免太晚了。” 萧广陵说,“还是阿璟对他太心软,若是我来做,就凭他是魏自秋的学生,绝不会让他高官厚禄过得这么舒服。” “为什么?”萧頫不解,“再怎么说,中书令任职上也从没出过差错,连我也受过他的照拂……” “阿頫,”萧广陵摇摇头叫住他,“你年纪小,没经历过先皇在位的时候,否则你就会知道,晏钧和他那个老师……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两袖清风,鞠躬尽瘁,谦谦君子……魏自秋在朝的时候,这些赞誉都是给他的。” 亲王冷声说着,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人心隔肚皮,就算是我们这种宗亲,都会有自己的考量,更何况无亲无故的臣子?一个人身居高位不贪不诳,说明他心中所图比这些还重要,还可怕……萧定衡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听了魏自秋的怂恿,去争皇位。” “他是成功了,然后呢?他根本没有执掌天下的能力,白白被魏自秋的野心操纵了一辈子,” 萧广陵接着道,他到底不是纯血宗亲,当年那场争斗,定安侯一脉做了最近也是最安全的旁观者,也是唯一有资格评判的人, “本来嘛,这种窝囊性格,怎么可能坐的稳皇位,幸好魏自秋没生出女儿来,否则南楚早就改了姓了。” “……” 萧頫略略睁大了眼睛,显然十分吃惊,“他不是名望极高……等等,那晏长策……” 萧广陵侧过脸看他,手指一动,将斟满的酒杯推过去,“魏自秋年纪大啦,老家伙人老心不死,还想千秋万代把持着南楚,晏钧,就是魏自秋选定的接班人,懂了吗?” 这些秘辛足够惊悚,年轻的秘书郎目光闪动,他停了停,才说,“陛下即位到现在,朝中争斗虽然都打着为他着想的名义,但其实是各为其主,这其中有一党……是魏自秋的人?” “他可是做老师的,桃李满天下,”萧广陵道,“其实我一直同阿璟说,应该先除掉魏自秋,但不知道是不是顾忌朝中党羽……总之是没做。” 陈年往事一旦翻出来,就是扑鼻的腐朽霉气,两个人都被这气味压得没再说话,静默里,萧頫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没有这么严重,再怎么说他们俩互生情意……” 萧广陵呛了一下,“情意?什么情意?” 萧頫:“……男女之情的那种。” 萧广陵:“……” 瞠目结舌之后,他撑住额头,“疯了疯了,我这就去把阿璟抓回来,再把晏钧弄死……” 萧頫浓密的睫毛一颤,他看着萧广陵起身换衣裳的背影,手指捏住杯沿,“那要是我有一天……” “你想都别想,老子敲断你的腿,” 萧广陵低头扣牛皮护臂,嘴倒是不闲着,“好好的姑娘不喜欢,搞这些歪门邪道……我去趟宁安,你把宫里稳住了,千万别出岔子。” 萧頫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他说,“打断腿我还是要做呢?” 萧广陵忙着叫人,话往后面放,“三条腿都给你打断!就当我养了个姑娘,赶紧滚——我可跟你说好了,别掺合他们的事,过两年咱爷俩还要回定州呢。” 他说着迈开长腿,利落地推门出去了,开门的瞬间日光投进来,照得萧頫一时眼花,伸手用手背挡住眼睛。 “要真是个姑娘就好了。” 少年嘟囔着,垂下眼睛,将那杯酒握在手里,到最后也没喝。 * 萧璟跪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房间里的滴漏一声声敲下,他不想去数,也没有余力去在意。 只是犟着不肯走,又有什么用呢? 萧璟的视线向下,那两颗羊脂玉坠子被他捡在手心里,已经暖得温热。 他送给过晏钧很多东西,这两颗坠子也是,那年他拿了盒子兴冲冲地跑到晏钧府上,从书房的圆窗处看进去,对方正临案看奏疏,还没发现他的到来。 萧璟于是没有喊他,他打开盒子,拿出一颗玉石,轻轻一掷砸中晏钧的腿,雪白的小东西跳了一下,很快顺着衣料滑到地上。 “长策哥哥!” 看到对方吃了一惊的神情,萧璟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翻进窗户,钻进他的怀抱里,“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嘛。” 晏钧抱着他,也不生气,侧过身子捡起地毯上的玉石,萧璟顺手就抢过来,迎着光高高举着,“你看,是不是色若脂白,触手温润?我想让人雕了送你,又不知道雕什么。” “这样就很好,”晏钧怕他四处乱动把奏疏打乱,干脆放下笔,把人抱稳,温声道,“可以做扇坠或者腰佩,照棠喜欢什么?” “唔……做宫绦坠子吧!” 他好像是这么回答的。但那不过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下午,他送给晏钧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当时的萧璟看来,根本不值得被记住。 如果他不曾摔坏那只金座钟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看见爹爹的信。 这样,只有到了刀悬于颈的那一刻,他才会觉得伤心害怕,而不是整整三年夜不能寐,每每披衣坐起,他望着空荡荡的昭泉宫,总是会推想,当年爹爹是怎么度过这些夜晚的? 看着身边那个美人,他的皇后,他不得不娶的贵女,两个锦衣华服的傀儡明明彼此厌恶,却还要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也会觉得无法安眠吧,才会写出字字带血的信,恨意与不甘力透纸背,可他又如此温懦,不能作为,只敢恳求自己的儿子去解决这场僵局。 萧璟也觉得自己的将来一眼望得见,他会是另一个萧定衡,区别无非是娶的女子姓王还是姓谢,柔顺还是活泼。他太年轻了,是被严密照看的树苗,四周早就竖起血红色的篱笆,不许他长歪了,长出种树人画出的界限里。 如果他没有喜欢上晏钧就好了。 一棵终要被砍伐的树,爱上照顾自己的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种树人会笑,听到故事的人也会笑,最终只有树被早早地伐平做了屋梁,余料焚烧成灰。 树又不能反抗什么。 但是萧璟可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凭借自己的聪慧做好一切,扶云台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做这场游戏的胜者…… 天子显然忘记了一点,树不能挪换地方,人却是来去自由的。 晏钧如果要离开,自然会有其他人接手跟他继续这场对弈——小皇帝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晏钧了。 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是生是死,输赢两论,晏钧都不会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会忘了自己,彻底,干净地把自己从他生活中抹去,从此娶妻生子,再也不会想起还有萧璟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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