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拿过笔,捏着笔杆的姿势像在拿刺杀用的暗器,看的柳栐言很是无语,凑上去指着纠正。奈何柳承午在这方面实在生疏,纠正了半天也才在表面上显出点样子,不知是怕握不住还是怎的,握笔的手还愈发用力起来,就差一个破口就要弄断了它。 柳栐言决定先不计较拿笔的姿势如何,引导着让那人将毛笔染上黑墨,他一时大意,忘了让柳承午滤去多余的墨汁,那人又没这个意识,只浑身紧张地将笔竖直杵在半空,忽见一滴墨凝下来,竟因僵的太厉害跟不上动作阻止,接着便啪的一声坠在底下素白的纸面上。 柳承午觉得那一声直接砸在了他耳朵里,惊的他骤然攥紧手指,使得竹制的笔管发出细微的破裂声,柳栐言赶在毛笔彻底报废之前要出手制止,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被烫着似得猛的松开劲,两人的交接毫无默契可言,整只笔就如同先前那滴墨一般摔在纸页上,零零洒洒地溅的到处都是黑点,连主人离得近些的衣角都没能幸免。 柳栐言盯着被弄脏的衣服发愣,正想着墨水怎么才洗的干净,那人腾的跪直身子倾过来,火急火燎的想去擦,只是还没碰到就又停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已经透进去变干了的黑印, “主...主人...” “你洗,” 惊慌中的柳承午连跪下请罪都没来得及做,就叫主人轻飘飘的两个字堵了回去,被弄脏了衣服的那位毫不介意地将凄惨躺在墨迹里的毛笔捡出来,用布把笔管部分仔细擦干净了,才不容分说的重新塞回那人手里, “多洗几次,洗干净了再还给我,要是洗不干净,” 柳承午等着主人说出洗不干净就领罚之类的话,却不想话锋一转,竟是吩咐了句洗不干净就替他丢掉。 柳承午愕然,但见他的主人只是理所当然的再次摆正他握笔的姿势,只得顺从地应是,心口处却紧的愈发厉害。 那是主人的衣裳,又是被他弄上的墨汁,便是要在溪边洗上一两个时辰,也必定要完全弄干净才行,而这事若主人不问,他自不会多嘴去说,柳承午早就习惯了不为自己做过或要做的事去请求辩解,可他现在却觉得害怕。 从前在王爷手下的时候,总是一连串规矩左右束缚着,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就和划了条线一般清楚,然而他现在的主人不是这样。 最初虽然说按他的习惯来,但柳栐言并没有确切立过任何一条规矩,从认其为主之后到现在更是没处过一次罚。 就是因为如此,柳承午才前所未有的感到不安。 他的主人太过温柔,便是拿他试药,也带着他从前未得过的关心,而那些原本足以令他生不如死的过错,大多都轻易就被放过,其间有些被挑出来,得的惩罚也算不上什么,反而像是在逗弄他似得。 他摸不出怎样才会惹主人真正生气,对主人的逆鳞更是一无所知,一想到自己可能在什么时候触上主人的死线,柳承午胸口里就像悬在半空般发虚。 他如同站在悬崖尖上。 许是总得主人温待,本应除了服从什么都不想的柳承午竟心生奢望,逾越到不愿见主人盛怒的样子。 不论何时都透着些温和的眸子若冰凉寒冷的看着他,柳承午光是想到如此,便觉得比从前熬的那些刑罚还要痛苦不堪,他不怕受罚,再狠的处置他都不会说出一句求饶的话来,他只是不愿见主人生气。 他害怕见主人生气。 柳栐言不知那人心中所想,自顾自替人摆正好提笔的姿势后就将他重新推到纸页前,柳承午余光捉见被主人挪至旁边的一小叠纸页,除掉最上边直接被溅满墨的,底下还被透了几张去,薄薄的几页纸合在一起散在那,压的他有些坐立不安, “主人,请让属下换了木枝再...” “闭嘴画。” 柳承午在呵斥下停住,但又下不定决心把扣在手里的毛笔点下去,柳栐言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落笔,只得从沾了黑墨的纸里挑一张出来铺平。 “现在可以画了?” “主人...” “动笔。” 两个字决然的落下来,柳承午终于不敢再耽搁,隐下情绪将笔尖点在纸上,牵动着把刻在记忆里的样子描下来。他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偏旁部首,因而这味由两个字组成的药材名被他当成一样东西来写,合在一起从上往下画,顺序毫无章法,只是一道一道的添接起来,柳栐言看他衡量着距离似得空开横竖撇捺之间的间隔,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要说医生放在常人眼里,别的不说,这一手草书就该和职业天赋似得溜顺,然而柳栐言却没学到这能力,他初习文字是在孤儿院里一位老师的指导下进行,那位老师写的字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却极整齐端正,连带着让柳栐言也被从小影响了框架,其它的可以不管,但端正这一原则必须要在。 而柳承午按着他的字做底来记,一板一眼画出来的东西竟带着些柳栐言本人字迹的影子,连带那些收尾部分的小习惯都被仔细记下,小心翼翼的描画在记忆中的位置上。
第24章 等他终于弄好,又认真对了一遍,才谨慎地向主人请示,那两个笔划不多的字虽笔触生硬的要命,但模仿了柳栐言的字迹,再加上斟酌过每次下笔的位置,如果仅看成品,绝不会有人意识到这并不是正序写出来的。 柳栐言把那人握着的笔换到自己手里,在两个字中间划下一道竖线,分开来指着告诉他是什么字,柳承午想到自己方才合在一起画,便把头埋下去,一副知错的样子,倒让柳栐言顺势揉了揉脑袋, “没责怪你的意思,好好记。” 那人就应着坐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的笔迹不放,像是移开一些就会忘似得,柳栐言虚画着教他笔画顺序,讲完了见那人全心投进去的记的认真,便动了教他慢慢把通用字认全的念头,因着平日里还有让人跟着学医理,正好可以借着药材名做这事,不过在认其它字之前,有两样却得先来, “今日先教你名字。” 柳承午猛的抬起头,看起来竟有些紧张,柳栐言换了张没写过的白纸,在上头正列着写下两行名,因着都是三个字组成,并列在一起便十分工整,他怕那人认不开,想了想还是在每个字中间添一道竖线,分好了才开始解释每个字的意思,柳承午低头听着,视线却始终没从首字上挪开。 他第一次见到主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名字,现在这般并列写在一起,挨着的首字在不同字形里就愈发显眼。 一样的笔画,一样的结构,柳姓。 主人的姓。 天下姓为柳的人多不胜数,可柳栐言的柳只此一个,主人赐的柳姓只此一个。 暗卫从来轻如草芥,何曾被允过识字,何曾被予过名姓,怎知到了主人这会破个彻底,他还记得主人给他取名时说的话,承诺的承,正午的午,柳承午, 柳承午... “主人,” 柳栐言不厌其烦的写幼童识字时才会用的笔画图,突然听到这么一声,只觉得划开安静的那声唤像润了水汽般隐着些微湿泽,他扭头去看,那人却又平稳如常,害他以为先前那点微不可察的颤音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 “谢主人赐名,” 那人说的极轻,柳栐言却莫名觉得比当初刚替他取名时的应是还要郑重,便觉得又奇怪又想笑, “现在才想起来要说这个?” “属下知错,谢主人赐名。” 倒固执的像是只愿说那一句,柳栐言看着那人叩伏下去的身子静默半晌,才抬手一下下抚顺过他半落在地上的头发, “没什么好谢的,我又不是为着你谢我才取个名字出来。” “属下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因之而涌上来的某些东西却不是轻易就消的下去,柳承午抵着地面,主人捋在他发间的手指慢腾腾的顺,便一路酥麻到心里去。 主人, 他的主人啊。 柳栐言醒时昏沉的厉害,一时都要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昨日他指导柳承午习字太过投入,以至于想起初衷时药罐里熬着的药已几近煎干,快露底的药汁闻起来苦的要命,连柳栐言这种常年混在药材里的医生也有些受不住。 柳承午见主人面无表情地捏着布把药罐端开,一时不知是该按吩咐接着写字,还是该为自己忘了顾火候而请罪,而就这么犹豫了一小会时间,他的主人已经重新换了个罐上去,又自力更生地添水抓药,一连串举动做下来行云流水,半点没给他插手的机会。 柳栐言把药罐盖子合上,正准备拖只有靠背的小竹椅子过来等水开,却撇见那人明显局促起来的坐姿,便踱到他身边去看那纸上的字, “怎么了你,写坏了?” “主人,属下去顾着药,您歇着吧。” “顾药不也是歇着,” 柳栐言忍不住笑道, “再说,你还能边写字边顾药呢,能耐成这样?” 柳承午回不出话,他现在写字的水准连稚童都还比不上,哪里敢保证说自己做的到,可这该是下人做的事情又怎敢劳烦主人屈尊动手,他兀自摇摆不定,却是被几声敲响打断思绪,柳栐言食指尖敲点着纸面,等那人回了神才开口下命令 “你习字,我顾药,没得商量。” “主人...” “没得商量。” 柳栐言现在倒有些明白江卿的意思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迟疑忤逆,还真是被他惯的长了些胆子。兴许是主人在身旁站着看比坐着看更具压迫力,柳承午重新拾笔写字比起方才又要紧张不少,几次写到一半卡住,下意识想挡又不敢挡的样子。 看来这惯出来的一点胆子,也不过是一点罢了,柳栐言耸耸肩,决定安分守己的回去顾他的药罐,虽说这事只要分出几分心思去惦记着就足够,可只要他坐在柳承午身边就忍不住要仔细打量那人划笔的动作,而这其中到底有何乐趣,柳栐言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太明白。 水烧开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慢,柳栐言没别的事做,只能半敛着眼睑盯那罐盖,夜风一丝丝滤进来,又清又凉的,舒适到惹人犯困,柳栐言用撑在扶手上的单手架着盹了一下,再眨眼时那人正半跪在一边,将罐里的药汁倾进一只碗里。 他坐在那想了一会也没寻到那人靠近时的记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睡过去了片刻,柳栐言本就是初醒无法马上清醒的体质,何况是在深夜里睡上那么一小段时间就醒过来,因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看着虚空处发愣,倒是柳承午见主人醒了,放下倾到一半的陶瓷罐子,往他跟前膝行了半步过去, “主人,您去歇会吧。” 要说柳承午本专心按着笔画顺序写字,忽的在写完一组后放松的间隙里捕捉到药汁翻沸之声,等他循声去看,这才发现周围如此安静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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