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秋枕着手,一瞬迷迷糊糊。他记得沈慕安甚少这样笑带暖意。 冷风钻入帐中,拂面而来,苏墨秋猛地一颤,终于明白过来是梦,转而醒来。 “陛下回来了!陛下回营了!大捷、大捷!” 呼喊声此起彼伏,苏墨秋在声浪中掀开帐篷,迎着萧萧北风道:“陛下呢?” 欢呼声依旧在继续,苏墨秋拨开层叠的人群,却仍然没能寻见沈慕安的身影。 他拦住前头欢呼雀跃的士兵:“陛下呢?” 慕容溯一路护送沈慕安回到大营,等到了营帐沈慕安才皱眉深吸了几口气,让他找军医来。 “陛下、这……”匆匆赶来的大夫看到沈慕安鲜血淋漓的皮肉,也是吃了一惊,沈慕安迅速扣住后者手腕,低声提醒道:“不可声张。” “慕容溯,”沈慕安又道,“你去稳住人心,其余的话不要乱说。” “是。” 沈慕安累了许久,在大夫清理伤口的时候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大夫也注意着动作,放缓了不少。 苏墨秋循着光亮,轻轻地掀开了帘子。大夫一惊,做了个“丞相”的口型,苏墨秋却竖起食指示意噤声,又极轻地接过纱布草药:“我来吧。” 沈慕安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左臂被上了药的地方隐隐透着些凉意。他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墨秋起身先把盆中血水倒了,而后道:“陛下想我的时候,我就来了。” 沈慕安听见他的声音,方才浑身的疲惫感顿时一松:“你呀。” 苏墨秋问:“还疼吗?” 左臂断裂般的疼痛未曾消解,可沈慕安大概是习惯了伤势,疼狠了也不叫喊,他支起身子,学着苏墨秋方才的口气道:“你来了就好了。” 前夜的惊魂一幕未曾褪色,沈慕安知道那箭矢若是再偏几寸,他怕是连活着回营也不可能了。 苏墨秋从语气里听出来沈慕安是在强忍,他道:“陛下还劝臣要上心,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全忘了。” 人在生死关头,反而能体会到些平常里不易觉察的心绪来。沈慕安牵过苏墨秋的手臂,又道:“既然来了,朕有句话想跟你说。” “苏玄卿,”沈慕安低低道,“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苏墨秋半蹲着的身子猛然一颤,他抬头仰望着沈慕安:“陛下是天子,陛下福寿绵长。”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沈慕安伸手似是想要轻抚苏墨秋的面庞,可他忽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狎昵,最终只是停在了他的肩上,“自古以来,就没有过万岁天子。” 他前世驾崩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一岁。 “陛下……” “朕希望你会为朕难过,但是朕又不想你难过,”沈慕安道,“你记着朕的话,好好照看沈之鸾。” “……当然,你想要离开这里,朕自然是允的,”沈慕安又道,“擎天保驾也好,归隐山林也罢,随你心去就好。” “陛下……”苏墨秋想起沈慕安曾经的话,他微微偏头忍住了眼泪,“好好的,陛下为什么突然和微臣说这些。” “因为……”沈慕安似是窥见了渺茫无定的天命,他轻叹了声,“皇考驾崩的时候很早,朕的母后离世时也太早了。所以朕觉得朕也……” 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年月里,才那样地渴求长生之道,他还有太多事没有完成,他不能合眼,也不敢合眼。他并非求长生修仙,而是在恳求上苍再宽限自己一些时日。 苏墨秋反扣住沈慕安的手腕急促地打断:“不会的、不会的。” 他哽了几声,又道:“有微臣在,不会的。” “微臣其实和陛下也有话要说,”苏墨秋道,“这几日陛下不在的时候,微臣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 “对于微臣来说,好像从来没有权衡过利弊,”苏墨秋道,“微臣的第一选择,从来都是站在陛下这一边。微臣第一次来到平城的时候,其实可以选择投靠当时的丞相温览之,投靠大哥苏明笥,但是微臣谁也没有选,还是来了陛下这里。日子久了,这似乎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想戒也戒不掉了。” 沈慕安答道:“你说这样的话,看来是要为难朕了。” “为难?” “你还不知道吧,”沈慕安展眼看他,“你才是朕最棘手的政务。” 苏墨秋道:“看来微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沈慕安终于笑了:“你确实是个大麻烦,而且朕发现朕好像解决不了了。” 他朝后靠了靠,因为左臂上的伤病维持不了太久端正的姿势,又道:“要不你来给朕支个招?” “想不出来,”苏墨秋扶着膝盖起身,“陛下放过微臣吧,微臣也快要江郎才尽了。” “真的?”沈慕安道,“可是若是朕不想轻易松手呢?” “陛下手上都受了伤,再不松手,耽误了养伤可怎么好?”苏墨秋笑答,“微臣可担待不起啊。” “你呀,你呀……”沈慕安道,“一夜都没好好休息吧,还不回营歇歇?” 苏墨秋离开营帐,临走前见外头冷,嘱咐人给沈慕安送了厚被。他并没有按照沈慕安所说乖乖休息,而是径直去找了季子羽。 “呀,是苏相,”季子羽方才还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见苏墨秋来起了身,“苏相怎么来了?” 苏墨秋拍着季子羽的肩头:“你仔细听着,有个人不能久留。” “……谁?” “赫连伦。”
第86章 责罚 季子羽收敛了笑意:“出什么事了?” “你过来, ”苏墨秋拢过季子羽的肩头,低声在他耳畔道,“你听我说, 这个人留着会是个祸害。” “我来汾州的时候碰到了一伙山贼, 是来杀我的,”苏墨秋又道,“如果我想的不错, 这些人背后的主使就是赫连伦。” “赫连伦,”季子羽惊诧道,“他怎么会……” “你听我说, 他不能留,”苏墨秋道,“他今日敢对我下手,难保来日不会对陛下下手。我昔年留他一命, 是想让他扰乱匈奴,现在目的虽然达到,可他又生出这些不安分的心思来, 就万万不能再留。” “好,我知道了。”季子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又恢复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故意开玩笑道:“苏相下次别靠这么近讲话,弄得人耳朵痒。” “你还是这么喜欢拿我寻乐, ”话虽如此, 可苏墨秋还是带着笑意的, “你不想想该怎么下手?” 季子羽道:“反正苏相总有办法。我听苏相的就是。” “哎你,”苏墨秋欲言又止, “你还真会省事。” “他不好对付,”苏墨秋顿了顿又道,“毕竟匈奴是人家的老家,他对于地形山水都比我们要熟悉很多。眼下他已经有数日不曾有消息了。要想杀他,就得先想办法钓鱼,引他上钩。” 季子羽点头:“还有呢。” “……你还真让我想啊,”苏墨秋道,“这怎么行,你来日也是要独当一面的,你得自己想想。” 苏墨秋和季子羽也认识许久了,知道这个人别的都好,唯独生了一副懒骨头,能省点事就省点事,绝不肯劳心费力。 “想不动,”季子羽又盘腿坐回了草地,捶了捶腰,“累人啊。” 苏墨秋知道该怎么治他,他也迎着晨风坐了下来,似是无意提了一嘴:“想不动啊,没关系的,我记得季征鸿将军就在旁边的营地里。” “咳,”季子羽不怕别人,只怕整日对自己扳着一张脸严厉管教的大伯,“苏相怎么还想告密给我大伯呢。” “看你表现喽。”苏墨秋仰面看着起身的季子羽。 季子羽还真认真琢磨了起来,他想了阵才道:“赫连伦一心想回匈奴,就是为了和他哥哥争个高低,如今赫连冲败退逃离,他不会错失这等大好良机。可是……可是他现在就是惊弓之鸟,不会轻易上套。” 苏墨秋拨着地上青草:“还有呢?” “我倒是有个法子,”季子羽道,“找人假扮赫连冲,散布消息,引他出来截杀,然后我们再将他一网打尽。” “截杀未必要赫连伦亲自来,”苏墨秋道,“他派下属来便是,再想想。” “那怎么办,”季子羽忍不住吐槽,“这人就跟个泥鳅似的,抓也抓不住,一进了匈奴就小心提防,到现在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苏墨秋随手拾起地上零落的枯草断茎,他举给季子羽看:“你看这是什么?” “草呗。怎么了苏相?”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匈奴人为什么生性喜欢劫掠吗?”苏墨秋道,“我虽然不是太懂,以前却也听过一些。因为他们生活在草原,主要以放牧为生,不像咱们种地为主。所以一到了秋冬季节,草木凋零的时候,他们就容易挨饿受冻。如果没能提前选好迁移的草地,那就只有抢劫为生了。” “现在又正好是冬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最难熬的时节,”苏墨秋转了转手里枯黄的草茎,“我在想,他赫连伦就是再能跑,也得为粮食发愁吧?” 经苏墨秋提点,季子羽也明白过来,他道:“我知道了,对于赫连伦来说,赫连冲可以暂时不杀,但粮食不能没有。若是以赫连冲作为诱饵,他未必出动,此刻粮草才更能打动他。” 苏墨秋笑道:“你确实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风采。” “我找一队人马,伪装成押送粮草的队伍,”季子羽道,“如今草木凋零,水源枯竭,这附近能够让人久留的地方不多。赫连伦多半带着人藏身在临近水源的山谷之中。我带人故意从那条路走便是。” 苏墨秋点了点头:“最开始只有两成胜算,眼下差不多该有六成了。” “那剩下的四成呢?” 苏墨秋没急着回答季子羽,而是问道:“你了解赫连伦吗?依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子羽皱眉道:“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 “他忘不忘恩暂时不谈,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总想着给自己打算的人,”苏墨秋回想着几次和赫连伦的会面,“他当时杀休利,投靠我们的原因是什么?不正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危险,想要保全性命吗?如今他又急着摆脱我们,也是怕我们卸磨杀驴。这样一个如此看重自己性命大过一切的人,诱惑还真未必会让他冒这个险,毕竟赌错了很可能就是死。” “所以我说,只有六成。” “那该怎么办?” “倘若,我是说倘若啊,”苏墨秋道,“赫连伦在这个时候收到了陛下身负重伤,甚至驾崩的假消息,统万城和粮草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你说这样的诱惑,算不算大?” “苏相……”季子羽没想到他张口敢言天子生死之事,“你这……这不吉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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