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徐定远方才还有点想打瞌睡,此时见到了沈慕安立即睡意全无,“微臣叩见陛下。” “平身吧, ”沈慕安朝里头望了一眼, “他还没有醒?” “陛下,”徐定远如实回答道,“昨日丞相大人审了一整天的案子, 快天亮的时候才睡下,所以……” “朕知道了,”沈慕安轻声道, “无妨,让他好好歇息,朕马上就择选合适的人接管北乡郡。” 苏墨秋睡得并不深,他翻了个身, 揉了揉眼睛:“……是陛下来了吗?” 他忙下床穿衣,推开门道:“不知陛下驾临,微臣——” “外头冷, ”沈慕安摆手免了他的礼节,“进去说吧。” “朕叫人打探敌情去了,”沈慕安道, “若是顺利的话,朕打算留沈奉云留守大营,和慕容溯率五万轻骑越过黄河, 直取匈奴国都统万城。” “……陛下是来同微臣告别的?” “对啊, ”沈慕安笑着望去, 有意开了个玩笑,“难不成你也打算陪着朕一块上战场?” 苏墨秋低着头, 两手分别捏着袖口:“微臣要是去,只怕是个累赘。” “你和朕身边很多人都不一样,但是要朕说到底哪里不同,朕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沈慕安道,“不过朕确定的是,假如朕想在百官里找一个人,不聊那么多的权术心计,不聊这天下的纷纷扰扰,朕好像只能够找你来。” “朕前日里试着跟沈奉云说了一段话,”沈慕安又道,“朕的本意是希望他能够在朕的跟前不要有这么多的忌讳,有什么话就同朕直言不讳,朕想让他做朕的将军,也想让他做和朕无话不谈的兄长。可是,可是他——” 沈慕安谈到这里,忽而有些无奈地笑了:“他大概是以为朕在恩威并施,收买人心,当场战战兢兢地流着泪,说要为朕肝脑涂地。” 沈慕安自然不会朝忠臣泼冷水,可无奈的确还是无奈。 他透过沈奉云,又想起前世今生里永不断绝的算计和诡计。哪怕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也依旧没能放得下江山和权力,他给裴隽离套上了绳索,牢牢地制住他,又给高纫兰以权力的引/诱,把高家的忠心同荣耀绑定。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靠着这样的手段,牢牢地捏住了满朝臣子。做皇帝做到了这一步,等同于和王朝融为了一体:大魏就是沈慕安,沈慕安就是大魏。他就是帝国飘扬的旗帜,是整个国家永远的精神领袖,群臣与其说是在跪拜帝王,毋宁说是在朝圣天神。 但无上权力的代价也注定是无尽孤独。沈慕安偶尔会在疲倦时俯瞰四周,可他得到的唯有无声的臣服。 重生之后,沈慕安待人上缓和了不少,可尽管如此,也依旧摆脱不了孤家寡人的宿命。他俯身去听,却只得到了苏墨秋一个人的回音。 “沈将军毕竟是武将出身,”苏墨秋道,“对他而言,能报答人的方式也就是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样了。” “朕不是责怪他,”沈慕安挥了挥手,命人送上来两小箱茶叶盒,“朕原本想等你醒来再说,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容易被惊醒。” 沈慕安打开了匣子,道:“朕问了大夫,给你备了点百合与莲子花,他们说这两样泡了水喝,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金银财宝入不了你的眼,这些东西总该是能派上用场了吧?” “陛下,”苏墨秋抿了抿唇,左手下意识地上去握住了沈慕安的手腕,“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他说完了才发现手上的动作,苏墨秋立时像触了电般,猛地又缩了回去:“陛下,我、我这……” “不就是牵个手吗?怎么跟做了亏心事一样,”沈慕安道,“再说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心虚什么?” “这……”苏墨秋为自己找补,“有道是君子慎独嘛……” “你还讲究这些,朕怎么不知道?”沈慕安道,“怎么,如今打算洗心革面做正人君子了?” 苏墨秋垂着眼帘,低声道:“有陛下在,微臣还未必做得成正人君子。” “这么说来,是朕阻碍你做圣贤了?”沈慕安道,“丞相莫不是还需要朕来赔罪?” “这……”苏墨秋笑道,“天子赔礼,微臣怕是受不起吧。” “那你受得起什么?”沈慕安道,“说出来,也让朕听听。” “微臣时常会想这么一个问题,倘若微臣不是丞相,陛下也不是陛下,那……”苏墨秋道,“那微臣就可以带陛下离开平城,去四方好好看看。这看戏钓鱼,听书赏花,都比待在深宫里有趣得多。” “你或许能有这么一天,”沈慕安摇摇头,“但是朕怕是只能想想了。” 他复又看了看天色,道:“好了,朕差不多也要出发了。不陪你在这儿想入非非了。” 苏墨秋起身要送,沈慕安抬手道:“不必送了,去歇息吧。” 他正要跨出门槛,忽地想起来了什么,又转头嘱咐道:“等朕回来。” —————— 苏墨秋醒来后就叫人拿了点百合煮水,他尝了口,觉得微甜中带着点清苦味,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范主簿殷勤地又给苏墨秋添了杯百合茶,笑道:“丞相今日还要继续审案吗?” 苏墨秋道:“柴青河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范主簿道,“一早就把人带去衙门大堂了。” “我有个新主意,”苏墨秋道,“今日我不写判决,也不主审,我提点你几句话,你自己看着办,怎么样?” “这,我……”范主簿怕苏墨秋是要自己去得罪人,做挡箭牌,“我怕办砸……” “你都还没办,怎么知道就会办砸?”苏墨秋冲他挑眉,“试试呗?” “走吧。” “哎这,我……”范主簿唉声叹气,最终认了命,“好好好,丞相大人等等我——” 柴青河佝偻着身躯,手上的枷锁让他不得不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站久了便觉得身上酸痛。 ……这是在故意羞辱自己。 柴青河在心底冷笑,要杀便杀,这般折辱算是什么? 苏墨秋撩开衣袍就要坐,他抬头看见柴青河,挥手叫人给他搬了把椅子。 他朝着站着的官员示意:“别站着了,都坐下,坐下吧。” “别看我,”苏墨秋用下颌朝着柴青河的方向点了点,“你也坐。” 外头聚集的百姓好奇地朝衙门张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范主簿道:“带人犯上堂!” 旋即又笑着看了看苏墨秋:“丞相大人,您看我这样行吗?” “别问我,”苏墨秋道,“如今你坐在郡守位置上,你说了算。” “……好,”范主簿吞了口唾沫,拍响惊堂木道,“带人犯常义上堂!” “老爷,我、我冤枉啊,”常义道,“我那一晚根本就不在家中,如何能勒死夫人呢?这、这案子之前已经由柴大人审理了结了,判我无罪,今天、今天这又是什么意思?” 苏墨秋笑而不语,伸手指了指柴青河,示意常义去看。 “这……这怎么回事?”常义人傻了,“这不是柴、柴大人吗?您怎么也在这儿?” 柴青河差点翻白眼:“你闭嘴!” “不是,我……”常义拽着柴青河的衣角,“柴大人,您得为我说话呀,我……我冤枉呐!” “住口!”范主簿拍着惊堂木,怕常义再说把自己也扯出来,“公堂之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有什么冤屈,难道本官还不能够为你做主?” 苏墨秋随意地蹬着脚凳,仿佛只是个看客:“验尸吧。” “……啊,对,”范主簿道,“来人,验尸!” 差役抬上来一具已然开始腐烂的女人尸首,刺鼻的味道令堂上众人都忍不住皱眉。苏墨秋对范主簿轻声道:“寻个人按我描述的去做,查查这位妇人颜面是否青紫,眼睑是否有出血点,勒痕深浅如何。去吧。” “去,”范主簿指人,“去查查这位妇人的眼底脸色还有脖子上的痕迹!” 衙役扇着鼻子,勉勉强强看完了苏墨秋所说的几个点,捏着鼻子道道:“回大人,颜面青紫发黑,眼睑底有血点,勒痕很深。” 范主簿心下一紧,他虽不懂验尸,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大人,这说明……” “这说明这位妇人是被人活活勒死的,”苏墨秋道,“而她的丈夫嫌疑很大。” 范主簿立即狐假虎威:“常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下如此狠手!你可知验尸结果说明什么?说明你夫人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嘶,什么,勒死的?真是他杀的?” “啧,怪不得怪不得,我看他面相就不像个好人。” “肃静,肃静!”范主簿道,“来人,把常义给我押入大牢!带下一位!” 一连审了五六件案子,全都是柴青河之前已经判定过的“旧案”,越审柴青河越是坐不住,这些人都是多多少少和他有过牵扯的。有的托人找了关系,有的献了点金银。来来往往百姓的审视目光下,柴青河觉得自己像个丑角。 “……你要杀就杀,召集这么多人来看,来瞧,是什么意思?”柴青河忍无可忍之下猛地站起身,“我知道,你无非就是恨我!想要携私报复!别装出来一副为民请命、公平无私的模样叫人恶心!” 苏墨秋低头拨弄着孤雪剑,他拔出数寸剑刃,又令它再度滑入鞘中:“你还真是无药可救。”
第83章 渡川 “怎么, 你无话可说了?”柴青河疯疯癫癫地冷笑起来,“被我说中了,不敢回话了?” 苏墨秋也配合地笑了笑, 他掸掸衣袖, 道:“行啊,说我是携私报复,那柴大人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 一字一句地说清楚当年的私情?好好说说当年你是如何待我的,我就在这儿陪大人听着,一个字都不许错。” “……你!” “怎么, 不敢说?”苏墨秋道,“好,我替你说,没关系, 这些我都记得。” 柴青河脸色煞白,一旁的衙役一下又将他按了回去坐着。 “咦,这是什么情况?丞相和柴大人这是咋回事?” “啧, 看来这柴青河是真没干过什么好事。” “罪有应得嘛,该的。” 衙门外的众生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当年我大哥苏明笥在京城做官,他怕牵连到我, 也不想让我卷入纷争,所以把我送到了北乡郡,他还特意交代了北乡郡的柴老爷——哦, 也就是你柴青河的父亲, ”苏墨秋道, “他说,这是他的骨肉至亲, 他希望你父亲能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好好照顾他的弟弟。” “但很可惜,这般嘱托柴老爷连同几个儿子,都没有放在眼里,在他们眼里,那孩子就是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奴仆,是条人人都能欺负的落水狗,”苏墨秋以局外人的身份谈起了这段往事,唇角甚至是带着微笑的,可这笑意莫名让柴青河觉得不寒而栗,“无数次他都曾求过你们,哭着要你们住手,可是你们呢,你们从来不曾把他当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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