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一切恰恰说明,墨雪衣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话到此处,苏墨秋也不免动情,“齐泓不过他年少同学,他尚能如此相待。陛下若是对他以礼相待,他必定能够为陛下赴汤蹈火、马首是瞻。而且墨雪衣多年以来,从未有过贪墨之举,家中依旧清贫如洗。陛下,微臣愿用性命为此人担保,他必定是国之重器。” “更何况……”苏墨秋缓和了声色,又道,“更何况昨夜具体实情,有待查明。微臣窃以为陛下不该在一切晦暗不明之时,就下旨罢黜忠良。” 沈慕安一瞬哑然,无言以对。 算起来,方才的话,竟是他在固执己见地误会苏墨秋。 但是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那么他沈慕安又算什么呢?苏墨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切切实实地为了北魏为了他在考虑,那他在这场群雄逐鹿的江山烟雨里,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多疑又自卑的君王?一个猜忌又敏感的小人? 沈慕安猛地摇了摇头,强迫着自己甩去了方才的念头。 苏墨秋可不知道沈慕安如今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这位陛下瞧上去有点儿不高兴。 ……苏承宣那个不懂事的家伙,肯定惹着沈慕安了。 “陛下、陛下?”苏墨秋试探性地叫了几声,“陛下,微臣知道苏承宣他确实有点小毛病,您放心,微臣有机会一定好好说说他。他嘛肯定也不会在意什么的。” “对了,”苏墨秋又道,“若是陛下愿意,不如和微臣一道去见一个人,如何?” 沈慕安恍然回神:“……谁?” “齐泓的长姐,先帝的齐太嫔。”
第6章 深宫 沈慕安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一时间想不明白苏墨秋的用意,顿了少顷才道:“……为何?” 他想不明白也属正常,他生母乃是先帝的正宫皇后,而齐太嫔当时只不过是嫔妃之一,沈慕安连认都不一定认得。 更何况,宫中早有传言,说齐太嫔是个疯女人。 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告诉沈慕安,这位齐娘娘本来为他的父皇生下来了一儿一女,可惜两个孩子都在同一年不幸病逝,竟没有一个长大的。而身为孩子的母亲,齐太嫔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精神日益消沉,经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喃喃自语。 而最后,她就疯了。 先帝知道情况,又想着她毕竟为自己生过孩子,于是派遣太医前去。可惜太医院医术高明的大夫来了又去,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她。 虽然先帝后来对她和齐家的人都颇为照顾,可流言蜚语到底是传了出去。往来的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最终后宫上下都知道先帝的妃嫔里出了一个疯子。 而她居住过的宫殿,也渐渐地没有人敢上前侍奉。慢慢的,这里不是冷宫,却也胜似冷宫了。 沈慕安记得自己儿时入宫寻找母后的路上,曾经指着宫道的尽头,问霍文堂那是什么地方。后者当即神色紧张,连忙拉着他回头离开,说那里是不祥之地,殿下切不可前往沾染晦气。 沈慕安懵懵懂懂地被霍文堂牵过了手,自此之后便没再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要朕去此地,是何用意?” “陛下,”苏墨秋解释道,“齐泓谋划刺杀朝臣,按大魏律令当斩首示众,其家眷亲朋亦在株连之列。现在虽然齐泓已死,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满朝上下,和齐泓有旧之人并不在少数。” “身为臣子,若是每日惶惶不可终日,心惊胆战,对于陛下只有恐惧之情,那做事之时势必瞻前顾后,担忧良多,”苏墨秋又道,“也就不敢为陛下为苍生秉公直言了。若只一人如此,那罢黜此人即可,可若是朝堂上上下下,将近千百人悉皆如此,那么陛下往后还能够听到肺腑之言吗?岂不是要一直受臣下的蒙蔽欺瞒?” “微臣要陛下探望齐太嫔,为的就是借此昭告朝臣,也昭告天下,我大魏当今的皇上,是一位胸襟广阔、海纳百川的明君圣主,更是一位值得万民追随的盛世之君。” 沈慕安喉结微动,已然被苏墨秋说服,他道:“霍文堂呢,叫他进来,叫他来带路。” 霍文堂被叫回来的时候冲着沈慕安讨好般地微笑:“陛下、丞相,有何吩咐?” 苏墨秋冲他浅笑:“也不是什么大差事,就是劳烦你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陛下请讲。” “嘉福殿,”苏墨秋道,“那地方你认识吧,带我们去一趟。” 霍文堂当堂变色,惶恐不安之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此地不祥,恐有邪祟缠绕,您万万不能去啊。” “邪祟,什么邪祟?”苏墨秋道,“长什么样子,又是男是女?不妨说来听听,也好叫丞相一块开开眼界。” “这、这……陛下,老奴只是听说……” “那就是说,你没有亲眼见过了,对吗?”苏墨秋轻声一笑,“既然你连见都没有见过,怎么就凭着旁人的三言两语就信了呢?” “陛下,老奴知错,可……”霍文堂道,“可那齐太嫔疯疯癫癫多年,满宫上下皆知,她、她实在是不宜见驾啊……” 苏墨秋十指交叠于胸前,还是那副含笑的模样:“你怎么断定她是个疯子?” “我……” 霍文堂彻底无话可说了,他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道:“老奴知道了,老奴这就给陛下和丞相带路……” 青砖上的水渍还未完全褪去,苏墨秋和沈慕安并排于其上缓步前行。前者平和而又轻声细语道:“关于她的传言,想来陛下也曾有所耳闻?” “听过一些,但不知真假,”沈慕安道,“最多都是在说她是个疯子。” “她原本为先帝诞下了一儿一女,可后来有一年平城闹了瘟疫,两位殿下也不幸染病,”苏墨秋道,“最后在同一年里相继离世了。” “……朕知道这些事……”沈慕安道,“朕还知道,这些对于她而言打击过大,于是她渐渐地就疯了,宫里的人也不愿意来这里。” 苏墨秋听到这句话,忽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我觉得她未必是真的疯子。她只是被长期的孤独变得有些压抑和喋喋不休罢了。” “可朕听说她总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念叨着她儿女的名字。” 苏墨秋苦笑道:“人么,总归要给自己留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宫外的人或许还能用三尺白绫了却残生,可身为妃嫔,她不能自杀,也见不到亲人得不到至亲的安慰,要想熬过余生里的那些年月,只有给自己寻一个念想了,”苏墨秋又道,“哪怕那只是个编造出来的谎言。” 闻言,沈慕安无声默然了良久。苏墨秋知道他心里五味杂陈,于是便也把这段沉寂留给了他,没有再度出声。 沈慕安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位在他五六岁时便病逝的大魏皇后。 此后围绕在他周围之人,再无父母,只有一轮又一轮的陌生仆从。 最终是霍文堂转身打破了沉默,他道:“陛下、丞相大人,嘉福殿就在前头了。” “陛下……”霍文堂挡在了苏墨秋和沈慕安身前,“陛下,要不、要不您还是别进去了……您要见齐太嫔,老奴进去带她出来就是了……” 许是外头孤寂冷清久了,所以齐太嫔对于声音格外敏感,听到动静后便跌跌撞撞地奔向斑驳的朱漆大门,也来不及整理仪容衣衫。 “你、你是谁……”齐太嫔望见了宫外站立着的三个人,伸手拂去了面上沾着的几缕发丝,“你们、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墨秋朝着她躬身行礼,神色和悦道:“拜见太嫔。” “你们来这里、是不是、是不是我的瞻儿回来了?”齐太嫔眼神恍惚,踉踉跄跄地走向沈慕安,“瞻儿……瞻儿,这些年……你怎么也不知道来看看阿娘……” 霍文堂眼见着她走向沈慕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动身就要阻拦——苏墨秋却将食指放于唇上,示意他不要动作。 乍见传言中疯疯癫癫的齐太嫔朝自己而来,沈慕安身躯一滞,但他毕竟是少年天子,整个人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他并未慌张,反而温和道:“是我,我来看看阿娘。” 齐太嫔颤抖着伸出十指,希冀着能够触碰到沈慕安的面容,却又在近在咫尺的那一瞬猛地抽回了手:“不……你、你是不是在骗我……在骗我?” “所有人都说……都说他们都不在了……”齐太嫔茫然的双眼里噙着泪花,“我、我找不到他们两个……我把他们弄丢了……” 沈慕安却反而握住了齐太嫔枯瘦的双手,轻声道:“那是他们随便说的,您不要当真,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今日是和陛下一块儿来看看您的。” 齐太嫔这才扭头看到了苏墨秋:“……你、你是陛下?” 她双膝颤巍巍地就要下跪。 苏墨秋扶她起来,笑道:“太嫔不用担心,往后这嘉福殿里定会慢慢地热闹起来。不会有人再来欺负太嫔,说太嫔的闲话了。” —————— 沈慕安让苏墨秋嘱托霍文堂下令修缮嘉福殿,又多拨了些银两给齐太嫔维持生计。霍文堂得令离开之后,沈慕安才转向了苏墨秋。 “朕倒是对你有些误解,”沈慕安道,“没想到你当真用心良苦。” “只要陛下能愿意做一位盛世明君,”苏墨秋笑答,“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不觉得委屈?”沈慕安问,“你若是想要些补偿,朕也是可以给你的。” “这普天之下,谁没有点委屈,”苏墨秋调侃道,“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宰相肚里要能撑船嘛。” 沈慕安敏感地捕捉了其中的字句:“你这是在埋怨朕?” 苏墨秋哭笑不得:“微臣哪敢?陛下抬举微臣了。” 沈慕安轻哼了一声,而后甩了甩袖。 ……好嘛,又不高兴了。 这陛下也真难哄。苏墨秋心想。 “陛下,微臣之所以不放在心上,是因为眼下这些跟刺杀大案比起来,都不是要紧的事。” 这招果然奏效。沈慕安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刺杀上面,他正色道:“既然你开了口,想必是有了什么新见解,不妨说说。” “……那个陛下,”苏墨秋赔笑道,“微臣觉得您知道微臣第一句要说什么……” 沈慕安:“……” 沈慕安:“是‘请陛下恕微臣直言’是吧,不用请了你直说吧,朕不追究。” 苏墨秋一脸“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的模样,随后开口道:“依微臣看,此人行刺陛下,无非有两种目的。” “其一,此人图谋不轨,觊觎皇位,”苏墨秋道,“这种应该很好理解,微臣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若是此人阴谋诡计得逞,平城必然内乱不休,他可趁乱夺位。” “其二便是,他或许和陛下之间有恩怨纠葛。若是行刺成功,他可从中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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