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们争论不休的文章,应该给别人也看看。” 这是这套评卷方法的调节机制——当批改一份试卷的两位考官的态度太过不同时,可以再增加两位考官的意见。 到时候去除最高和最低两个等级,取中间值。 当然,这也是宁颂给的方法。 一天一夜没有睡觉,评卷人们为了自由,勤勤恳恳地干了两日,终于选出了他们心中最好的十份卷子。 十份卷子摆在陆之舟眼前,其他评卷人坐在一旁,一个个神色萎靡,就等着陆大人拿最后的主意。 “你们去休息吧。” 评卷人的表情一愣,眸光中露出惊恐来:难道还要加班? 陆之舟乐了:“你们总要给我看卷子的时间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评卷人自然不好再执着。好在陆大人虽然性格龟毛,但也不算是不近人情。 评卷人们下去了,就很快有人奉上准备好的食物,等他们吃完了,又有人拧了帕子请他们擦手,而后再请去休息。 在评卷人休息时,陆之舟总算有心情来看试卷。 “这些人,果然是贼心不死。” 虽说这选出来的十份试卷没有排出最后的名次,可试卷的前后排列仍然有说法。 前面的,自然是评卷人有私心的。 “我猜排第一这个是周果的,你信不信。” 一届考生里,自然会有一些知名考生。比如说这位周果,便是当今吏部侍郎的儿子。 对方因为籍贯的问题回了临州考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理由。 “他学问不错。”对于好友的猜测,凌恒提醒道。 作为大雍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凌恒的学业水平在当朝是出了名的,吏部侍郎当然也带自己的孩子来请教过。 凌恒对这个孩子的印象不错。 “那他能毫无争议地拿第一?”陆之舟问。 “看完试卷再说。” 按照评卷人们交来的顺序,陆之舟与凌恒一份接着一份地往下看。 事实证明,虽然评卷人们皆有私心,可选出来的试卷水平都极为不错。 经义写得无可挑剔,策论也言之有物。 尤其是那位试卷放在第一的周果,由于家学渊源,对朝堂及官场了解更多,写出来的文章切实落地,比其他文章丰富了许多。 “可是我不是想看这些的。”陆之舟说道。 出这些题,陆之舟固然是对近日发生的诸多事宜有感,但更多的是,他在考虑科举的目的是什么。 考过了院试,这些学子们会正式成为秀才,拥有了进入县学或府学读书的权利。 再然后,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走进官场。 也就是说,这些人会成为官员。 做官为了什么?官员所需要的素质又是什么? “你说,他们这些巧言令色,又能说服谁呢?”陆之舟拿起一篇文章,对方言辞华丽,措辞流畅,可通篇看下来,全都是歌功颂德。 陆之舟冷笑了一下:“我问他们前朝是怎么灭亡的,不是在让他们歌颂当朝。” “你对他们太过苛刻了。”凌恒叹了口气。 道理固然是陆之舟所说的那样,可是,从科举之始到如今已经上千年,考生们早已经习惯了考试就是考试。 但陆之舟显然是在用另外一套标准评判他们。 “我不管。” 陆之舟任性地说。 凌恒没有再劝。 因为他知道,他这个朋友一片赤子之心,身在这个位置上,比谁都想为朝廷筛选出更好的人来。 虽然陆之舟未必相信“人性本善”,但也知道,能够让这个国家更好的根基,是一个个人。 陆之舟按照自己的标准,先剔除掉了最后一道策论题中没有说实际原因的人,再将一二题中没多少实际内容的卷子放在一旁。 最后剩下的只有两张。 一张是那份疑似周果的试卷,另一份是之前排在第十的试卷。 “怎么选?” 那一份疑似周果的试卷,在最后一道题中没有泛泛地陈述,而是批判了前朝的冗兵、冗官的制度,也算是言之有物。 第二份则是更为新颖,说的是土地兼并。 这是让陆之舟与凌恒都眼前一亮的选题。 当然,这个题目也昭示着答卷人的勇气。 凌恒沉吟片刻,没有直接说选谁,而是风淡云轻地提及了在淮河决堤背后所不为人知的缘由。 公主与驸马挪用了款项,去江南换了若干良田与庄子。 “……选他吧。”陆之舟拿起了第二份试卷。 知易行难,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写出了土地兼并是前朝毁灭之因的人在走上官场之后能够做出怎样的决策,想出怎样的办法。 但,他确实是履行着自己的职能,在为这个国家选出合适的管理者。 “看看是谁。” 既然决定了名次,就该看看他们选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试卷的糊名被打开,露出了一个让陆之舟与凌恒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 青川县细柳村,宁颂。 六月初八这一日,院试放榜,本届的秀才名额终于出炉。 “不容易啊,从此就是秀才了。” “秀才”这两个字不但是功名,更是一种实打实的好处:能够进入县学府学读书,见官不用跪,免除税赋徭役…… 光是这些如细雨般渗透进入生活的好处,就足够普通的老百姓们羡慕,更别说还有那些更进一步的可能。 正是因为这些特殊性,考院附近热热闹闹。 “我这不是来带孩子来看看,蹭一蹭文气。”除了关心考试结果的考生及其亲朋好友们,还有一些凑热闹的临州百姓。 “阿爹,排在最上面的名字,叫什么?” “第一个字念宁,第二个字读颂。” 孩子想学,家长自然没有拒绝的想法。 人群中,宁颂就这样听到旁人读他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个如梦似幻,有些不真实的表情。 但很快,他的这种状态被打断了。 “发什么呢,还不快来!”同窗将他拉到一边。 早起一大早——或者说昨晚上都没睡,今日终于看到了结果,先不说宁颂疯不疯,反正他们都疯了。 西山村私塾的几个人,除了之前府试被刷掉的,只要是进了院试的,都过了! 也就是说,郑夫子的私塾里几届没有出一个秀才,可这一回,一次就考中了五个。 非但如此,还有宁颂这个连中三元的案首。 “快来,郑夫子晕过去了!” 宁颂听到这里,顾不得感慨,连忙同同窗们一起,将人送了回去。 当事人走了,可看热闹的百姓却不会停歇,不一会儿就扒出了这位院试案首的身份。 才十六岁! 还是县试、府试的案首。 世人惯爱锦上添花,何况还是这等多年未见一次的情况,纷纷传扬着、吹嘘着宁颂的事迹。 “……他有什么好吹的,他与白鹿书院的人交好,并不是一点儿背景都没有。” 周果为了这次考试做了无数的准备,谁知考出来一个明晃晃的第二贴在他的脸上。 往日他肆意昂扬,大多是因为家中的背景,看不惯他的人也不好同他计较。 可现在不一样了,以周果的家境,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了第一。 这如何不令人痛快? 老对头们在自己耳边得意洋洋,周果认识齐景瑜,知道一点内情,于是故意同自己挽尊。 可这周果乱说的话,不知道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传到外人耳中,就成了“院试案首是白鹿书院得意门生”。 这一下,旁人都觉得合理了。 “也只有白鹿书院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临州府,府城的酒楼里。 宁世怀同妻子一起,在酒楼里见亲戚。 那是妻子家族的一个朋友,之前受了淮河决堤之事受了牵连,被贬官回了家,此次路过临州,两夫妻得知了,前来同他接风。 席上推杯换盏,那位朋友显然是喝醉了,又哭又笑,嘴上咒骂着凌恒。 “该、该死的凌持之,不讲规矩的顽生,不得好死!” 宁世怀与妻子当然知道这位凌持之是谁。 将公主驸马拖下水,得罪了皇上,却被首辅力保,由大理寺卿改任为省按察使的强人。 他们与这位朋友一样想不通,为何这凌持之生了事端,还能好端端地到临州来当官。 朋友沉溺于酒精,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席面上气味呛人,宁世怀的妻子忍不住打开了酒楼的窗。 门外的锣鼓声传来过来。 “据说今日是院试放榜。”宁世怀与妻子忍不住看向那一片热闹。 学子们簇拥着一个人往前走。 远远地,两人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也能感受得到对方的意气风发。 “那是案首吧,据说是中了小三元,还是白鹿学院的学生。” 多美好的一天。 宁世怀的妻子看着看着,忍不住痴了,转过头来对丈夫叹息道:“若是我家冬宝能有这一日,该多好。” 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冬宝,正是两人孩子。 不久之前抓周抓到了官印和《四书》。 宁世怀大感慰藉。 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被簇拥着向前走的宁颂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伯父母就在不远处,他只是被同窗、同乡们撺掇着向前。 “颂哥儿,今日不请客说不过去哦。” “请!” 宁颂才不是小气的人。 或许是今日气氛太过于热闹,亦或者同样是放榜,很容易想起一些古文里打马游街的场面。 有一个人朝着宁颂扔了花来,紧接着就有更多。 宁颂婉拒了荷包与手卷,收下了扔来的那一束绣球花。 继续向前,路过一条街时,有人吹着口哨,叫他的名字。 宁颂抬起头,正是忙完了前来看热闹的陆之舟和凌恒。 “瞧吧,我就说今天很热闹。”对于自己选出来的案首,陆之舟很是得意,也愿意来给宁颂捧场。 而此时,宁颂的目光却顾不得看陆之舟。 就如同有一块磁铁,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走,最终停留在了陆之舟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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