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行的人会舍财而修身,无德之人宁愿舍身也要取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主题又回到了对于个人的约束上:身处高位、有权力的人不应当将敛财作为目的。 若是掌管国家大事的人都只集中于财富的聚敛,那么就会贻害无穷。 如此联系上下文,这道题似乎就有了答案——如果致力于讲述如何增加生产财富的方法、减少财富的损耗,那当然是只答了表面和皮毛。 可若是遵循《大学》的一贯思路,针对个人修养来答,那又会太过无聊。 宁颂知道,但凡是稍微有点儿水平的学子,都会想到这一层来。 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提升个人的自我修养上,而在于构建监督的制度和体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想起了不久之前看到的邸报。 那是一件看似再平常无奇的处理——时任工部侍郎被下狱,与此同时,牵连了包括户部、吏部在内的数十人。 与此同时,朝廷重新拨了一笔款项疏浚河道,加固大堤。 宁颂有些兴趣,翻找了一番以往的邸报,发现在两年之前,朝廷刚刚才派人处理过河道。 毫无疑问,工部侍郎的倒台与河道工程上的贪腐撇不开关系。 用这道题目上的道理来看,若是为官者将德行作为约束自己的工具,那身处高位,为何还会为了利益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呢。 可见对于治理来说,加强个人修养只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是,这道题要这样写吗? 想到这里,宁颂的思路已经飘得有些远了。 问“生财”,他写“监督”,若是出题人的思路并未与他一致,而是只想看考生答自我约束相关,那他毫无疑问跑题了。 可……若真的是呢? 据齐景瑜所写的信里来看,这一回这件事涉及的人相当之广,哪怕到了现在,风波仍然没有过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就是联考的坏处了。 不明白考官的性格和意图,也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答卷。 如果换作是郑夫子来出题,他完全不必纠结这么多。 毫无疑问,郑夫子就是想要学子答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套。 由于策论的纠结,宁颂没有第一时间写这道题,而是用很快的速度将经义题和作诗题答完。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他的试帖诗练得太多,以至于此次题目竟然是他做过的。 题目要求他赋得“月过楼台桂子清”,得“清”字,他将题目的关键字拆分,用到了首联和次联。 “月下楼台迥,氤氲一汽清。蟾光方转过,桂树已敷荣。” 不论这首诗水平如何,在“破题”上,是做到了极致。 写完了策论与试帖诗,宁颂不得不重新面对策论题的抉择。 此时,考试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 他抬起头,考场里其他学子正在奋笔疾书,丝毫看不出有丝毫的纠结。 写吗? 宁颂犹豫了片刻,再凝神时,神情中的犹豫已经消散——写。 虽然考试结果重要,可是按照他的理解来写,更重要。 策论一题本来就有赌的成分,不光是赌学子自己的理解,也是赌考官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愿赌服输。 更何况,眼下只是一次私塾之间的联考,若是这时候都不敢写,那之后的考试,就更不敢冒任何风险。 打定了主意,宁颂定了定心神,开始提笔写草稿。 先写论点:想要生财有道,“财恒足矣”,则要做到生者大于食者。在一定时间内,“生”是一定的、有限的,可“食”却涉及到了再分配。 与社会财富再分配息息相关的,是权力。 继而将遏制权力的必要性和办法。 洋洋洒洒一篇写完,宁颂心情畅快,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都抒发了出来。 只是,在时间到了,交卷之后,他却仍然心中难安。 “怎么样?” 接到通知,回来考试的储玉问他。 “难说。”宁颂笑着摇摇头。 宁颂不是明明考得很好,却说自己考砸了的那种人,因此当他不确定自己的表现时,储玉也没有多问。 “联考罢了。” 县试还有一段时间,若是在联考中失手,反倒是有补救的空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说这个了。” 考完了试,学子们下了学。试卷被郑夫子亲自送到了县学,其他几个夫子亦是同样。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齐改卷,卷子就被教谕中途截走了。 “闲的无事,我先看看。” 秀才们自然不敢与教谕争抢。 于是,通过教谕,卷子到了陆之舟与凌恒手中。 “……无聊。”陆之舟不耐烦看经义题,只挑了策论来看,不一会儿,就想撂挑子了。 先不说陆之舟本人是二榜进士出身,就他当学政这一年,看的文章最次也是举人的答卷。 哪是这些县试都没有考过的小朋友可以比。 更何况,这些策论答得也确实无聊。 一大部分人答具体如何生财有道,陆之舟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具体讲做卤味和养鸡的办法。 难道他会去摆摊卖卤味吗? 凌恒在一旁看着好友抱怨,伸出手也翻着卷子,同样,也是被奇奇怪怪的策论劝退。 “得了。” 陆之舟承认,是自己自作自受。 面对这两位大人的兴致缺缺,教谕眼观鼻、鼻观心,内心里却疯狂吐着槽。 ——这就是乡下普通学子的水平,那不然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停,试图替两位大人找出一个“有趣”的试卷。 “咦。” 教谕被一个字迹极好的答卷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看了一眼策论内容。 下一秒,他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这个学生,明明是答‘生财’,他、他怎么在写监察?” 闻言,陆之舟没来得及问内容,而是下意识朝着凌恒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凌持之,这是你出的题——你和谁漏题了?”
第36章 凌恒低下头朝着这一篇试卷看去, 第一个反应是字迹真工整。 答卷人似乎研究了最适合阅卷人评判的字体和大小,用最适合的行距写了出来。 凌恒当过主考官,知道这样一份试卷在众多卷子中是多么的赏心悦目。 紧接着, 才是去看策论的具体内容。 文章从“聚财”入手, 紧接着说到了人。再然后论述权力泛滥对于一个国家财富的损害。 还用了“硕鼠”的典故。 虽然在凌恒看来, 这篇策论充满了书生意气, 但难得词句凝练,行文流畅, 切中时题。 更重要的是, 符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 凌恒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不久之前, 因为淮河河堤溃烂, 工部、户部几位大人因此而丢了官, 更牵扯到了不少皇亲国戚。 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可是办到了一半, 卡在了端阳公主这里。 工程上的贪腐不光是工部这个源头, 而是各个环节都存在着硕鼠,它们啃噬的一个个漏洞将国库的库银漏下,最终进了他们的口袋。 表面光鲜的公主与的驸马自然也是硕鼠两只。 所不同的是,在面对别的大人时, 皇上能够铁面无私, 可是在面对女儿的哭求时, 就开始左右为难。 更有甚者,在他查案查到最关键的时刻,借着老师诞辰的理由, 将他派出了京城。 美其名曰:为了他好。 他走之后,手上的差使交给了副手。那位副手他是知道的, 老好人一个。 说是“老好人”的夸奖,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主见。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抵得过皇上爱女的威逼利诱? 而这些,皇上本人同样了解。 回过神来,凌恒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下看,看到了策论结尾的那一句:韩非子说“明主治吏不治民”。 明法而治大臣之威,臣无法则乱于下。 英明的君主治理官员,而不是治理人民。只有法律清晰,才能抑制臣子权力的扩散。 没有法律的威慑,臣子就会私下作乱。 而他是大理寺少卿。 纵然已经知晓上意,可此时此刻,他不应当逃避。 凌恒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策论。 “我要回京城一趟。” 说罢,凌恒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扔给陆之舟:“这个给他。” “他?谁?” “写这篇文章的人。”说这话时,凌恒已经站起身,推开了门。 陆之舟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跟着凌恒一路走到了门口。 “你疯了,这个时候回京城,你师父的寿辰不参加了?”凌恒步伐匆匆,连带着陆之舟也着急了起来。 “京城需要我——我会和师父说清楚的。” 说罢,凌恒已经出了门。 小厮为他拉来了马,他跨马而上,一扬鞭,马已经奔驰了出去。 ……这人真是。 陆之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个好友,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想一出是一出。 一旁的教谕也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试探着问:“陆大人,这卷子?” “拿回去吧。” 掺和进联考,原本的目的就是找乐子。如今凌恒走了,他也没有了再折腾的兴趣。 卷子,还是留给私塾的人自己判。 不过,他倒是很喜欢讲座的方式——若是效果好,县学与府学里都能用。 “对了,这个找个机会给那篇策论的作者,先不必说是谁送的。” 若是这一位学子有机会走到高处,那么这一回相遇自然是一个美谈。 若是不能,光是将那玉佩卖了改善生活也是极好的。 “是。” 教谕被陆之舟指使着要来卷子,没过多久,又灰溜溜地将考卷送回了县学。 秀才们也被折腾得够呛,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问“怎么了”。 教谕没好气:“怎么,我拿去看看也不能看了?” 秀才们连说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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