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为触目惊心的还是屋墙上用红色漆料泼的那些大字——狗官去死。 叶羁怀看到所有这些,神色却仍旧如常。 只是在蹲下捡起那些书页之时,眉宇间才显现出几份痛心。 他轻声问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冯龙立刻答:“回大人,刚才我去问了,说下午应典大人来了一趟国子监,去学生当中讲了一番话,具体讲的什么他们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说了什么同窗受苦之类的,哎呀反正之后就……局面就不受控制了。” 叶羁怀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页一本本全捡回了屋中,冯龙肖虎在院子里清理垃圾的时候,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写教案,仿若丝毫没受这件事情影响。 其实三个月前叶羁怀升官吏部右侍郎,开始为正泰帝大修祭坛之时,学生群体间反应就十分剧烈,那个时候写来骂叶羁怀的文章比京城春日的柳絮还要绵密。 为此,就连叶仕堂都看不下去了,跑来同叶羁怀商量,一是叫他这个儿子低调处事,凡事别再冒尖,二是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堵学生们的嘴,这么长久下去对叶羁怀定不是好事。 然而叶羁怀那时对他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些乃我大魏将来安邦定国之臣,少时若不血气方刚,那我大魏的希望在何方?”便没再多说。 叶仕堂自然也没等到儿子说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最后只得摇摇头离开。 所以叶羁怀早有预料,他的政敌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必然会利用这些学生来攻击他。 然而他无法对这些学生有何怨言。 因为他今日如此苟且行事,是为给这些孩子创造一个不必苟且的明日。 他甚至还应庆幸,若不是他吸收了全部火力,这些笨拙的招术若用来对付那位陆大人,陆大人可不会有同他一样的好脾气,这些学生面临的,将会是非常手腕的报复,可那样,大魏朝损失的,将是一大批仍有血性、仍敢直言的未来栋梁! 酉时刚过,叶羁怀才回宅。 他脱下官袍递给阿福,问:“小少爷呢?” 阿福努嘴道:“上午不知道跑哪去了,半下午回的家,然后就躲房里不出来了。” 叶羁怀知道今日小崽子定要同他闹别扭,揉了揉眉心,无奈勾了勾嘴角。 此时躺在屋里假寐的路石峋确实很生气。 因为他现在每每回想起今日在宫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冲向他义父的画面,他心脏就会揪扯着疼。 他气急了自己为何那般听话! 如果他义父今日真的被伤了分毫,那无论他义父会如何责备他,他都定会出手! 他才不管那样的筹谋背后到底有什么大仁大义,因为在他这里,没有任何事能比他义父来得重要! 可路石峋再生气,也不能对他义父气。 可怜他如今表达不满的手段,也只有绝食这一条了。 只是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完全暗下去,路石峋仍旧没等到他义父来叫他吃饭。 甚至连阿福都没出现。 路石峋实在绷不住了,自己下了床,跑出屋。 阿福这会儿正端着吃的走进他院子。 路石峋问:“是义父叫你送来的?” 阿福撇嘴,不高兴道:“是,少爷自己都没吃几口,却还要惦记你。哎,你去哪啊?” 阿福端着盘子,随路石峋跑出去的身影也转了身,却只看见少年身影风一般消失在了院外。 路石峋憋不住了,他想去同他义父说清楚。 可是他刚跑到外院,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正走出了宅门。 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义父! 而他义父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送的那把琴! 路石峋心念一动,步子却不会动了。 难到他义父今夜要去梅花斋? 路石峋也没时间多想,跟了出去,一路尾随叶羁怀的轿子。 可出乎路石峋意料的是,那顶轿子不仅没去梅花斋,而且还出了城。 轿子出城后,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最后在一间简朴的茅屋院落前停下,叶羁怀抱着路石峋送的那把琴,下了轿。 叶羁怀望了望那扇敞开的大门,眼底浮起一丝类似孩童的喜悦。 叶羁怀抱着琴,走进院落,推开木门,进了屋。 屋中点着一盏微弱油灯,油灯后面,是一个老人的背影。 老人头发花白,脊背因苍老而弯折。 叶羁怀在油灯前跪坐下去,尽管老人始终没转身看他一眼,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敬师礼。 起身后,叶羁怀开口喊道:“于大人。” 于征和布满皱纹的双眼在听到叶羁怀的声音后,缓缓张大,然而却很快再次黯淡下去。 “我不是说,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叶羁怀答:“于大人,玉声得了一把很喜欢的琴,实在忍不住如此好物不能入于大人之耳,故来分享琴音。” 叶羁怀说完,等了许久,却还听不见于征和的回答。 他正打算把琴从布包里拿出来,却听老人这时开口道:“不要弹。更不许在我面前弹。” 叶羁怀的手僵在了半空。 于征和继续道,“我早说过,我第一日不收你为徒,这辈子都不会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非京中之人,只因你本不是可弹琴之人。抚琴者,非怀一颗清微淡远之心,则为毁琴。你如今已懂得了为官之道,又何必来扰琴的清静呢?” 叶羁怀刚刚来见于征和时眼底带的那点天真跟兴奋,在这一刻尽数不见。 僵持半晌,叶羁怀还是朝于征和的背影拜了三拜。 “于大人好生休息,玉声不打扰了。” 说完,叶羁怀抱着琴,原路退出了茅屋。 叶羁怀走出院子,轿夫正要掀帘,叶羁怀却抬手制止,抱着琴一直走进了树林。 盛夏蝉鸣聒噪 ,蛙声滔天。 叶羁怀一直走到一条潺潺小溪旁,才停下步子。 他在溪边一块大石头前坐下,将琴取出,放了上去。 可虽取出了琴,叶羁怀却并未抚上去。 他坐对着溪水,与不远处黑森森的林木,目光出神。 三年前的大年夜,他把于征和从流放途中救下,又将人秘密送回了老家。 可于征和的家人全数被陆果迫害而亡,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最后选择了回京,叶羁怀便给他在京郊置办了这样一处简易茅屋,平日里也会差人来照应。 于征和爱琴,也善琴,琴术与琴艺天下闻名。 这是当初叶羁怀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去于府拜码头最关键的原因。 可是于征和不仅没收他为徒,还言语直接地指出,他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上一世初入京城的叶羁怀听到这句话很受打击,也全然想不通于征和话里的意思。 然而后头的日子里,这位不肯收他为徒的倔强老头,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再向正泰帝举荐他。 当时他在京城锋芒正盛,几乎得罪了所有在朝大官。 若不是于征和的一力保举,就算他殿试中了状元,也一定避免不了被各层官吏藏匿,最后候不到一官半职,只能打道回苏州府的结局。 但是于征和一面坚决拒绝了收他为嫡系,却另一面亲手将他送上了大魏朝堂,亲手把他推进了这个帝国的权力漩涡中央。 那个时候的叶羁怀不懂于老的那句——“若想做官,便不该弹琴”。 可如今的他,却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这句话。 可叶羁怀又多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个一丁点也不懂的愣头青。 他也不过一副血肉之躯。 被天下学子恨之入骨,被他亲手教出的学生们痛骂“狗官”,被他最想得到认可的人拒之门外—— 他即便明白,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早已下定决心不可回头。 然而,他可以不生气,可以不后悔,却做不到不伤心,不难过。 难听的话入了耳,漫天的恨意刺了心,难言的失望入了骨…… 是个人,就会痛。 只不过,他就算痛,也不能喊罢了。 就这样静静地在溪边坐了不知多久。 叶羁怀的手指,还是抚上了琴弦。 就像一滴浓墨滴进了质厚的砚台。 一声低鸣沉痛的音律从琴弦之上拨开,传入风中,传进林里。 琴音一开始如一声愁闷的呐喊,慢慢化作了遥远的呼唤。 从开始的晨钟暮鼓,化作一丝微凉的夏风,轻轻吹开了那堆覆在历史高台之上,不被看见,也从未有人愿意触碰的厚积尘埃。 衣衫单薄的抚琴之人也仿佛化为一缕细风,融进了夜色。 可就在叶羁怀一曲弹毕之际,忽然,一件丝袍盖上了他背脊。 同时而来的,是一片带着他熟悉气味的温暖。 路石峋单膝跪地,给他义父披上袍子的同时,双手也从背后紧紧将他义父抱进了怀中。 他原本还带着怒意与不解。 可在听到他义父的琴音之后,刚才的所有情绪全然不见,只独独剩下了心疼。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义父究竟想做什么。 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今日他义父问那个大魏太子,虎为何能成为百兽之王? 他义父的答案,是因为强。 可他却不全然这样认为。 同样体型的牛羊为何甘为奴隶,细棍一般的花蛇却叫人害怕? 不单是因为强,更是因为想。 而如今,他也找到了想要变强的全部理由。 这三年来,因为有叶羁怀的全力庇护,他在大魏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还得以学了一身立足的本事。 或许曾经,路石峋觉得待在他义父身边就够了。然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变得足够强,足以保护他义父的强。 到那一日,他会将他义父的全部痛与忍,都化解在一个足以承载这一切的臂弯之中。 今夜是他僭越。他借披衣之机,偷偷将他在这世上最心悦之人揽进了怀里。 可来日,他要他的僭越即便正大光明,也无一人胆敢置喙! 从背后爬来的点滴温度,叫叶羁怀眉眼终是展开了。 旁人不叫他弹,他便不能弹了吗? 旁人还不想叫他继续做官,他便也要不做了吗? 他叶羁怀从来无惧人言,只要自身俯仰无愧于天地! 更何况,他竟还生出点私心。 就算所有人骂他恨他,嫌怨他如避蛇鼠虫蝇。 就算所有人不理解不接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还有一个人可以从不在乎这些家国大义,只会为他在风里披上一件衣袍。 就算他的琴音从今往后再无法被任何人所听见,至少此刻,还有这个少年情愿跪坐听音,与他心意相通,还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90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