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薄薄眼皮下眼珠滚动,他原醒了,却迟迟不睁眼,只闷闷地吭了声。 殿中所有的议论立时停止,众近臣皆屏息凝神地望向龙床。 赵旻最年少,方才见赵珩昏了过去,一时之间只觉天崩,碍于帝王昏迷,自己这个东宫更不可慌乱,因而竭力装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此刻再稳不住,倾身过去,小声唤道:“父皇?” 赵珩听自家太子声音微微颤,好不可怜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睁了眼道:“旻儿,好贴心呀。” 含笑的话音灌入耳朵,赵旻一愣,眼泪险没落下。 少年人脸皮薄,只觉赵珩在调侃自己,旁边又立着一群叔叔辈的大臣,别过头,不再吭声。 “呦,脾气越发大了。”赵珩揉了揉赵旻的头发,少年恨不得将脑袋拧到身后去。 赵珩失笑,放下手,撑着要起身,赵旻立刻扭脸,将皇帝按了回去。 十几岁的少年能有多大力气,赵珩轻易就能挣开,但看赵旻双唇紧抿,认真地盯着他,只得无奈躺下。 “眼见着有人欺君罔上,”赵珩嘟囔道:“众卿为何一言不发?” 能在这时被放进寝殿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亲信中的亲信,说话自然不像旁人那么顾忌,更何况——赵珩还昏过去了! 伽檀笑嘻嘻道:“臣倒觉得太子做得对极,若能多欺陛下几日,那就更对了。” 赵珩无奈地说:“朕能指望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伽檀听他应答自若,心放下大半,嘟囔道:“既然陛下无事,臣就告退,臣锅里还练着丹呢。” 赵珩气得差点捶床,“没心没肺,朕都比不得两颗丸药了。” 崔平宁递上茶碗,“陛下。” 赵珩看也不看地接过,笑着夸道:“还是朕的锦衣侯贴心。”仰头一饮而尽。 水液甫入口,赵珩才察觉不对。 这玩意根本不是水,是药! 又酸又苦又涩,种种诡异滋味侵蚀着赵珩的味觉,他容色惊变,唇角抽搐,想吐,奈何太子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伽檀抚掌,“的确忠臣。” 崔平宁瞥了他一眼,没做声,正要再送一碗,伽檀已递了杯水。 赵珩这次留了个心眼,见水色暗红,先小心地尝了一小口,发现是甜的。 伽檀道:“是桂圆甘草水,陛下宽心。”他笑颜粲然,“臣哪里舍得让陛下喝苦药?” 崔平宁嗤笑。 他端了药,伽檀就要送碗甜水,倒会谄媚奉上。 此二人一是赵珩在北澄的发小,一是赵珩在齐国的挚友,性格大相径庭,战时勉强能通力合作,新朝建立后,互看对方不顺眼多时,赵珩化解矛盾不得,只能尽量不让二人见面。 赵珩闻言哈了声,迎上两位近臣看过来的目光,安抚道:“都好都好。” 皇帝有意表现得无事,戏笑如常,甚至比往日更爱玩笑些,令殿中沉重的氛围稍缓。 伽檀双手环胸,很没站像地站着,“不是臣要置喙陛下的私事,但操劳至此,与竭泽而渔何异?” 赵珩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去炼丹吗?” 若放在十几年前伽檀早回一句你死了我炼给谁吃,但今时不同往日,细想之下,竟体味到了丝悲凉,他生生忍住了,冷笑不语。 赵珩:“……” 他看向崔平宁,崔平宁觉得伽檀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帮赵珩,点点头,“伽檀大人所言甚是。” 赵珩很委屈。 昏过去难道是他的错,分明是那只鬼的错处! 对了,赵珩下意识环顾一圈,鬼呢? 崔平宁见他眼珠提溜提溜地转,显然不觉自己有错,被气得发笑,“陛下。” 语调严厉,赵珩自知此刻无人会向着他,往后一躺,以手扶额,“哎呦,朕头疼。” 他动作一顿。 他捻了捻头顶的缎条,愕然地看向两人。 崔平宁似乎也觉得不像话,咳嗽了声,“太医说陛下额头不能吹风。” 赵珩只在妇人坐月子时见过戴这东西,“胡扯,分明给朕戴个帽子也一样。” 他看这两人就是想戏弄他! 崔平宁道:“殿内太热,戴帽子恐陛下出汗,汗冷了再着凉对龙体更不好。” 赵珩舌头发麻,连打机锋都不似往日利落。 他按了按眉心,决定眼不见为静,道:“怎么还不走?” 伽檀笑看赵珩,话却是说给崔平宁听的,“臣在等崔大人结伴而去。” 崔平宁亦笑,反问道:“伽檀大人找不到出宫的门?” 赵珩:“……” 到底是谁把他俩一起叫来的。 他扭头看太子,小太子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按眉心。 那缎带怎么按怎么别扭,赵珩见他俩争锋相对,若不是顾忌他,恐怕已经吵起来了,他不想二人矛盾加深,转移话题道:“再不走宫门都落锁了,如此忧心,你俩是孩子的爹?” 崔平宁和伽檀同时怔住。 旋即立刻意识到赵珩是在说什么, “陛,陛下,”明知他在玩笑,崔平宁偶尔还是受不了赵珩这样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道:“岂可如此?” 伽檀倒习以为常,还能笑嘻嘻地接一句,“臣怕太子不愿意再有弟妹。” 赵旻茫然。 父皇又有妃妾了? 不对,他们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崔平宁狠狠瞪了伽檀一眼。 陛下言行无忌,身为人臣不劝谏阻止就算了,还顺着接口! 赵珩一笑,正要再说两句,忽觉肩上发冷。 那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并且,比先前更为恶毒。 赵珩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一刻,听不远处有人道:“谁的孩子?” 赵珩身体一僵。 “老师怎么来了?” 白岳大步进来,手里还扯着一个蠕动的人形玩意,“臣来看看陛下。” 人形玩意一落地,就扑倒床边,悲戚地哭道:“哥,你怎么了哥!” 此玩意正是国公锦叡。 赵珩说:“你要给朕哭丧会不会太……”他在白岳的注视下噤声,讪然一笑。 白岳却叹了口气,“不是说无事吗?” 听到这话,三个人三道视线同时落到赵珩身上。 听白岳的意思,赵珩早有不适,只是没传御医来看看? 赵珩如芒刺背,又咳嗽了声。 唯有赵锦叡个傻孩子还在抱着他哥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拿他雪白的寝衣擦眼泪。 这话让他怎么说?赵珩心道。 晚上有鬼,阴魂不散地缠着朕? 赵旻委屈地看着皇帝,“父皇为何不早早与我说。” 赵珩无奈道:“我当真无事。” 赵旻可怜地看着他,看得赵珩这般没良心的人都觉得受到了谴责,笑道:“朕当真无事,不信你过来看看。” 赵旻本就在床边跪坐着,闻言膝行两步。 须臾之后,赵珩伸出手,拦腰抱住赵旻,往肩上一抗。 殿内人皆大惊失色。 少年人就算再轻,再纤细,但身量骨架都在那,也足有百来斤,赵珩单手抗人,放在从前不算什么,但他还在病中! 太子的脸已涨得通红,“父皇,父亲,爹,爹你快放我下来!” 白岳率先反应过来,“陛下。” 赵珩气定神闲地放下太子,又摸了摸儿子炸起来的头发,面不改色地说:“你看,朕说了朕无事。” “胡闹!”白岳道。 赵珩只笑,却不反驳。 那阴冷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他脊背上。 正午明明日头盛极,殿内暖意融融,可他依旧觉得后背发冷。 阴冷的,恶毒的视线,若能化为实质,简直要能将赵珩洞穿。 赵珩含笑地面对虚空一角。 他看不见,但他就觉得鬼在那。 你在嫉妒朕。 赵珩的眼中尽是嘲弄。 你在嫉妒朕问鼎中原君临天下,你嫉妒我,良师挚友尚在,有子孙绕膝,你在嫉妒我。 而你,不过是暗处的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目光愈发阴冷。 不…… 隐隐有声音在赵珩耳边响起。 赵珩没听清。 什么? “不是!”那阴阴测测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 我怎么会嫉妒你!我是在—— 赵珩眸光骤冷。 群臣担忧地望向他,“陛下?” 赵珩扬唇,那鬼的情绪波动太明显,显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朕无事。” 待他如同什么稀罕物为臣子们参观,不,关切了一番后,天色业已西沉,赵珩单独留下伽檀,“伽檀,你通晓鬼神之事,以你之见,”他偏头,刻意望向那片有鬼在的虚空,“我该如何才能再杀死一个恶鬼呢?” 在他眼中,虚空剧烈地波动,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困兽的低吼。 话音未落,伽檀倏地靠近。 赵珩一愣,若非对方神色清明,他险些以为伽檀被鬼俯身了。 伽檀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不灰败,除了精力外,也无其他异样。 伽檀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目光仍旧黏在赵珩脸上,“你杀人无数终于被鬼盯上了?” 他以为赵珩会反驳,不料后者幽幽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伽檀面色微沉,略略倾身,几乎要将头压在赵珩肩上,“在哪?” 赵珩轻笑,“你身后。” 伽檀脸色愈发阴沉,却扬起了一个笑,低语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按说,妖鬼之物不该能近身才对啊。” 赵珩一怔,听他道:“阿珩,你给了那恶鬼什么?” 给了什么? 赵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昔年朕与诸国公子交好,往来相送的礼物不知凡几,我如何能记得。” “非也,”男子柔和的声音莫名地透出几分诡秘,“需得陛下最最亲近的东西,譬如头发、骨血,”他拈起赵珩断了小指的手,“阿珩,你的扳指去哪了?” 那枚,镶了人骨的扳指去哪了? 赵珩精神一震。 他大约,猜得出那东西的身份了。 伽檀不知赵珩究竟为何沉默,但他没有细问,只道:“陛下,臣那有一把古剑,或能制服恶鬼,使之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他起身,“臣去为陛下取来。” 赵珩张了张嘴。 伽檀看他。 赵珩道:“无事。” 他垂眼静静地坐着。 那鬼不知道将他们间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死死地盯着他。 竟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至赵旻又来,赵珩方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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