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伽檀即命人将剑送来。 赵珩打开剑匣,还未碰到剑身,已觉寒意砭骨,煞气逼人。 剑身上已有道道裂痕,凹痕内,凝固着已经腐败干枯的黑血。 剑茎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和圆润,不至于持剑人割伤手。 赵珩将剑横置在案前。 甫一放手,顿觉荒唐。 他居然真信有鬼缠着他。 居然真的有鬼,缠着他。 许是伽檀这把剑的威力太大,立竿见影,赵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数月,风平浪静。 平静到若非赵珩不曾无意间看到桌上的剑时,他都要忘了这点小事。 九州万方,国事繁杂,被鬼缠身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于赵珩而言的确是一件可以轻易抛之脑后的小事。 又三月,夜。 时已入冬,御书房内极暖,久坐热气扑脸,便开一窗。 夜雪沉静,悄无声息地落下。 赵珩再度转头看向窗外时见细雪如絮,天地一白。 灯花爆开,发出“噗”地一声响。 除此之外,竟无半点声音。 许是离窗外太近,赵珩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自脖颈起,一路下滑的寒意。 赵珩瞳孔霍然放大了,他猛地伸出手,想去握剑,然而那冷意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上上百倍,顷刻间,他已不能动弹。 “哈……” 幽幽的笑声似有还无。 赵珩动弹不得,既不能闭眼,也不能捂住耳朵,只能被迫承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被他方才丢下的朱笔凭空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握着,游荡到他眼前。 赵珩睫毛轻轻颤了下。 此刻若是活人在他面前,莫说是持笔,便是拿刀,他都不会心怀丁点畏惧。 偏偏,是如此诡异的情况。 朱笔凌空,红色陡然在赵珩眼前放大! 狼毫尖死死地抵着他的眼珠,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眼睛。 赵珩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拿东西执笔,极有兴味地点了点,却没有伤到赵珩分毫。 只在赵珩的眼睑处,划了一道艳红。 恶鬼欣赏着这张脸。 明明是俊美凌厉、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却动弹不得,任由自己把玩。 眼下绯色,如同一道新伤,又似痛悔至极淌下的血泪,偏偏赵珩目光灼灼凝视着祂的方向,粲然的眼眸内怒火熊熊燃烧,美得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毛笔移开,复又落下。 这次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笔法轻柔无比,仿佛不是在拿笔写字,而是在为自己心爱之人上妆。 赵珩心中惊怒。 这种被恶鬼肆意玩弄又不能反抗的滋味太不好,令他很想,很想让这个东西魂飞魄散。 耳畔响起轻轻的笑声。 笔尖在肌肤游走,一字一顿,力图让赵珩感受得到每一个字。 粗糙的狼毫刮过肌肤,引得赵珩头皮发麻,朱砂冰凉黏腻,被拖拽着,留下道道痕迹。 我来,恶鬼缱绻万分地写道:杀你。 杀你。 一笔一笔地重复着,自上,而下。 被羞辱的怒火侵蚀着赵珩的理智,帝王的额角沁出道道汗珠。 即便是常服,解起来也太过复杂,没有耐性的恶鬼不愿在衣服上多费心神,于是衣带自中间断开,裂口整整齐齐,如被刀割。 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再可怖不过的一幕。 书房内室明明除了帝王外再无旁人,他一动不动,然而毛笔在虚空停滞,游移,于帝王外露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血字。 世间最最尊贵之人却连反抗都无法,只有激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犹有知觉。 诡异至极,又因为那过于轻柔旖旎的动作,而显出一种古怪的绮艳。 一滴汗滑入眼中,蛰得赵珩面颊轻轻一抽。 那笔也停了下。 鬼仿佛想问你很厌恶我吗?旋即又觉得自己自取其辱,冷笑了声,骤然用力。 疼。 赵珩小指抽搐了下,而后他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帝王反手拔剑,寒刃出鞘,“锵——” 手腕迅速一转,刀刃狠狠刺向他面前的恶鬼! 他眼前一白,竟有个人影跪坐在他面前。 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白衣与黑发一同委地铺陈,竟是个分外沉静美丽的模样。 他眉眼清丽秀美,听到拔剑声响时稍稍抬眼,黑得发青的长睫微掀,露出一双亮若寒星般的眼睛。 是,二十岁时的姬循雅。 赵珩动作遽然顿住。 恶鬼趁此机会攥住他的手腕,不知按住了哪根筋脉,赵珩顿觉手臂疼麻无力。 “咣当!”刀刃坠地。 他被狠狠推倒在桌案上。 居高临下,那恶鬼精心装扮出的姿态立时变了。 出尘的气韵全然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令人发冷的鬼气。 “阿珩,”恶鬼猩红的唇弯起,“我来取你……”冰冷的手指爱怜地捏起赵珩的下颌,“性命了。” “你看,你总容易会被皮相会惑,一张皮囊而已,你就这么喜欢?”恶鬼垂首,低柔,又阴阴测测地质问:“你说,你将我引为至交,可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你身边,为何还有那么多人?” …… 翌日。 赵珩伏在案头,眉宇紧紧地皱着。 陛下为处理国事一夜未眠是有的,宫人不敢进来打扰,只马上要到早朝时,内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案旁,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该起了。” 赵珩一动未动。 内侍心中惶恐,大着胆子去看赵珩,不由得大惊失色。 赵珩颧骨上泛着一层湿红,他似乎太难受了,呼吸有些急促,又断断续续的。 更奇怪的是,赵珩跪坐着,膝头却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把古剑。 内侍胆怯地伸出手,去碰赵珩,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这才发现,陛下身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袍已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 “快,”他疾步跑出去,“快传太医,陛下烧得很厉害!”
第127章 少年行 上 赵珩少年时过得无疑是很恣意的。 赵祈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儿子娇纵宠爱之至, 而他的兄弟们则对赵珩既提防,又拉拢。 况且,赵珩生得很不错, 上天见怜, 好像有意让他挑赵祈和戎鄞最好看的地方长, 他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容貌俊美锋利得像一道刀光,可眼睛偏偏像父亲,天然的含情脉脉。 少年人样貌漂亮,看起来又无太多野心, 每日只会同发小友人腻在一处疯玩, 既不知结交大臣,也不明白树立个贤德的名声。 叫人感慨金玉其外,又让人不由得放心。 毕竟,供养一个尊贵且无用的小王子需要靡费多少呢? 赵珏看向昏昏欲睡的赵珩。 轻透的日光下,少年人白净的面容微微泛红,于男子身上纤长浓密的眼睫恹恹地下垂着, 只泄出了丁点亮光,随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轻闪着,像只餍足的小豹子。 明明容貌已极靡艳, 偏偏还不知收敛, 发冠要用紫金,灿灿生辉,一室华光, 锦袍是惹眼的银红,肩头到右胸口又绣了一条狰狞的墨龙, 龙目怒睁,栩栩如生,直直地注视着赵珏的方向。 赵珩困得下巴颏一点一点。 龙头与人面相映,愈显人面靡艳,绣龙睥睨,二者若即若离,却仿佛下一刻,少年人就要将脸贴到龙身上似的。 赵珏微微皱了下眉,只觉他这个弟弟穿锦袍虽然好看,但未免太张扬了。 心中稍有不满,赵珏唤他的语气却很温和,“阿珩,阿珩。” 赵珩掀开眼皮,含混唤了声,“二哥。” 这么多年了,他官话说得还不好,黏黏糊糊的,一句简简单单的二哥也能让他叫得七扭八歪。 赵珏见他不起,道:“先生来了。” “哪个先生?”赵珩不为所动。 赵珏淡淡道:“白岳白先生。” 话音未落,果然见方才困得都要昏过去了的赵珩霍地坐直,伸手使劲揉了两下自己的脸,睁开眼,“哪呢?” 赵珏看得好笑,“刚走了。因见你睡得香甜,白先生不忍打扰。” 赵珩闻言如遭雷劈。 除了舅舅谋反拿他做人质,还有当时招魂取了一截指骨外,赵珩前半生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个白先生,面善心狠,明明是个文官,一尺厚的板子却能舞得虎虎生风。 凡赵珩犯错,白先生知道他口齿伶俐,不要他辩解,一律让他自己捏着手腕来领板子,躲一下加五下。 且只打左手。 不能耽误赵珩写字。 在手肿了好好了肿数次,且赵祈一点都不向着他后,赵珩终于学会了听话。 至少看上去听话。 低眉顺眼,绝不顶嘴——但敢逃课。 鉴于上次白先生被他气得拂袖而去后,赵祈让他跪着把先生请回来,赵珩这几日方消停了好些。 他膝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白先生在屋里读书,他在阶下跪着。 读书声不停,赵珩亦不起来。 待读完一卷,白岳正要换书,却听屋外惊雷骤起。 大雨瞬间如注。 白岳忍了一息,见那破孩子还在地上跪着,怒斥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滚进来!” 赵珩闻言得意地扬了扬唇,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却还朝先生的方向露出个笑。 其意无非是:你先开口唤我,你输了。 见老师视线冰冷,赵珩忙不迭地滚进来了。 房内静心凝神的沉香味遭他身上的水汽冲淡了不少。 白岳不知从哪扯了块巾帕从头把赵珩的脸盖住,“擦擦。” 赵珩在外面跪着时倒不觉得冷,乍然进入室内,反而打了两个哆嗦。 白岳深深皱眉,起身去倒了杯热茶,咣当一声扔到赵珩面前。 赵珩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面上可怜巴巴,眸光却闪着得意的笑,“先生,我没手。”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便是要他这个先生把茶端到嘴边。 话音未落巾帕便被从头顶提起,连带着赵珩几缕头发都被裹在里面,白岳垂眼,俯视着赵珩,“小公子,别得寸进尺。” 赵珩仰面,笑眯眯地说:“学生怎么敢在先生面前得寸进尺,前几日您走了君上气得差点把我吊起来打,今日若再放肆,还不知该怎么善了呢。” 白岳也笑,“小公子向来是不记打的。” 这话就明晃晃说他是狗了。 少年人定力不足,忍了片刻,没忍住,嗤笑了声,一把扯过白岳手中的巾帕,“先生,我不喜欢您,您也厌烦我,不若您大发慈悲,明日给君上上疏,就说,我顽劣不堪,难以造就,”几缕头发在二人的动作中被绷得极紧,“给我另换他人为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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