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朗淡淡地问:“方才就见你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燕靖思余光一瞥正在清点兵刃的军士们,快走上前了几步,走到燕朗身前,将他拉出了武库。 燕朗静默两秒,与同僚略一点头,和他一道出去了。 燕靖思四下环顾了一圈,见无人在旁侧,声音仍压得极低,“我方才在想,将军为何如此突然地命人清点兵刃甲胄。” 虽则先前在驻地时姬循雅也时常命人清点辎重兵刃,且时日不定,或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但燕靖思莫名地觉得有些微妙。 这事本与燕朗无关,但燕靖思见自家兄长并不当值,就将人拽来了与自己一道监管核对。 燕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为何?” 燕靖思声音放得更低,“我觉得,”他一面觑着自己兄长的脸色,一面试探道:“莫非,近来战事又起?” “哦。”燕朗道,只表达听见了,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得燕靖思心又提起,“哥,该不会是将军真要……”杀字刚出了个模糊的气音,就在燕朗的注视下被迫噤声,“了陛下吧。” 燕朗怀疑地看了眼燕靖思,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自己这个弟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就凭那两位如胶似漆的劲儿,无论是赵珩想杀姬循雅,还是姬循雅想杀赵珩,都恐怕用不着调兵那么麻烦,照燕朗所想,枕头底下藏把匕首足够用了。 “哥,你说是不是?”燕靖思认真地问。 燕朗笑眯眯地说:“军机大事,我不敢告诉你。”他拍了拍燕靖思的肩膀,“若你关心则乱将此事奏明了哪位,咱家的三族在九泉下也不能放过你我。” 燕靖思:“……” 燕靖思辩解道:“我不过是看将军近来夜宿皇宫的次数比往常多了,才以为……” 以为将军终于打算将谋朝篡位一事化为现实。 话尚未说完,就遭自家兄长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哎!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燕靖思欲躲,未躲开,结结实实地被踹了下。 燕朗斥了句,“与你无干的事不要问。” 燕靖思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旋即又嘀咕了句,“你是我亲哥,我又不会问旁人。” “你还想问旁人?” 燕朗抬腿又要踹他。 “燕大人!” 燕朗动作一顿,燕靖思趁着这个空当忙道:“大人属下先进去了。” 来人急急上前,“大人,将军有要事令我等去办。” 燕朗瞬间收敛了满面玩笑之色,沉声道:“怎么了?” “将军下令,命,封锁宫禁,严禁任何人出入!” …… 此刻,寝宫。 宫漏内泄出一滴水液。 “滴答——”
第一百零九章 琉金鱼炉中炭火燃得正盛。 朱火烧灼银炭, 但见炭心爆裂,时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 赵珩从前是不畏寒的,从前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为了好看, 他曾着只单薄的一身素银锦衣外批大氅, 猩红的大氅曳过大雪, 少年身姿玉立秀直,迎着玉屑般的细雪款款而来,粲然夺目得好似一树红梅盛放。 他不怕冷,却有些怕热,习武之人气血充沛,筋骨强健, 素日身上都比寻常人烫些, 即便再活一世,赵珩依旧耐不住热。 比起迎面而来,利若刀割的疾风骤雪,赵珩更受不住这种文火慢烤般的烫。 细细密密,缠绵跗骨。 如釜中游鱼,釜底薪柴熊熊燃烧, 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由凉转温,再缓慢地、温存地变烫。 却躲避不得。 无处不住在的炽热包裹着他,炽热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滴答——” 又一滴水自宫漏落下。 渐闻水声。 …… 床帐早不知何时被悄然放下, 帐幕厚重, 将烛光尽数掩在外面。 内里昏暗茫昧,不知日月。 纵然才沐浴过,又换了件轻薄的寝衣, 赵珩仍觉得热。 刚刚被擦干的鬓发热得有些濡湿,软软地贴在脸上。 先是热, 炙烤得赵珩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块肉,被烧得通红的锅底翻来覆去地煎烤,他喉口干疼的厉害,想要水,只是实在疲累,略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声音没。 而后面上忽地一凉,有什么轻轻地贴住了他的脸。 幽冷得仿佛一捧雪。 赵珩半梦半醒间,正热得十分难捱,就本能地去接触那点令他舒服的凉。 不料这东西居然是活的,他越要拿脸去碰,凉意却离他越远,非要他仰着脸,百般乞怜地贴蹭,恨不得抱着这东西往脸上放,对方才肯稍作停留。 赵珩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又被那抹凉意轻轻按住了眉心,好像要抚平他眉间褶皱。 又凉、又滑、又是活生生的、灵巧会动的东西。 是……什么? 他昏茫地想。 赵珩在北澄出生,那里多虫蛇毒物,因而只一瞬间,昏昏沉沉的皇帝陛下便料定,此刻正亲亲密密地贴住他额头的东西定然——是蛇! 鳞片凉滑,肌肉起伏却极精壮有力,除了蛇,他再想不出其他。 许是无毒的蟒,只拿身体环住猎物的颈,缠绵却用力地环绕、收紧。 “咔吧。” 颈骨尽断。 赵珩霍地睁眼。 床帐上精美繁复的花纹落入眼中,赵珩有一瞬恍惚。 他先前被迫哭湿了半面软枕,眼皮略有些肿,乍然睁开,眼前诸事物皆朦朦胧胧,如隔云端。 蒙昧不清,就愈发显得床边正拿指尖蹭他眼角的男子端丽恬静,若神仙中人。 那漂亮的神仙见他醒了,便抬头,朝他柔婉一笑。 赵珩:“……” 刚刚度过的数个时辰令他见到姬循雅后短暂地形成了种趋利避害的退让,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坐在床边,弄得赵珩条件反射地往里躲了下,却不想牵动了身上哪处伤口,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实不止是疼,随之疯狂涌来的更多是酸和倦。 赵珩此刻只觉周身每一处骨肉被人拆解下来,又一块块地仔细拼好,因而身上无一处不酸软难耐,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见赵珩喊疼,姬循雅面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慌乱,“陛下。”他顺势靠近,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帝王的腰,让赵珩有能借力的地方。 “你身上有伤,”他轻轻将人扶起,又极其贴心往赵珩腰后垫了两个软枕,看得皇帝额角青筋都鼓起来了,“莫要乱动。” 姬卿,赵珩看他简直可称得上贤惠地服侍自己,咬牙暗道:好贴心啊。 自睁开眼后,赵珩一直目不错珠地盯着姬循雅看。 姬将军任由对方看。 可被看久了好像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就微微垂下头,耳尖都爬上了星点颜色,赧然得活像刚嫁人没两日的新娘子。 赵珩看着他装模作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珩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他道:“景宣。” 姬循雅柔顺地回答:“臣在。” 他一面同赵珩说话,一面还悄然抬眼,去看赵珩的反应。 这幅小心翼翼、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赵珩身上疼,哪里都疼。 碾压般的疲倦与酸痛弄得赵珩这等极其能忍疼的人都吃不住,况且还不止倦和疼,种种复杂浓烈的滋味混杂在一处,在赵珩这具本就算不上很耐折腾的身体上达到了顶点。 皇帝陛下连睁开眼都嫌累,却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姬循雅,他轻了轻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他望着姬循雅,温柔地问:“你怎么还没死?” 此言一出,姬循雅还未如何,赵珩自己先捶胸顿足了一息。 活了两世赵珩都没想过,在他与姬循雅真正同床共枕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按照赵珩的构想,他应该温柔地抱着姬将军去沐浴更衣,将姬循雅身上每一处水痕都细心擦拭干净,再倚靠在枕边笑看姬循雅疲倦的睡颜。 对方醒来后,他温言问上一句,“景宣觉得怎么样?” 而后见美人含羞带怯,将姬将军不论是羞赧是恼怒皆照单全收,屈尊降贵地去哄人高兴。 现下被姬循雅温柔小意哄着的人成了他自己,令赵珩怎能镇定自若? 就此情此景而言,姬循雅脖颈与耳下俱笼罩着一层红,赵珩面容则倦中带怒,望之,其实很像帝王与臣下春风一度后立刻翻脸无情。 姬循雅听见这话不觉伤怀,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柔声回答;“未得陛下谕旨,臣不敢死。” 赵珩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 当年他与姬循雅都撕破脸了,列国会盟却又不得不去。 酒过三巡,在场诸人皆醺然。 他向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的燕君含笑奉酒,后者倒没把酒泼他脸上,姬循雅不会,赵珩很了结他的为人。 在姬将军还没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之前,他一直都静雅端严、休休有容。 燕君持酒盏,向他缓步而来。 于是人声鼎沸的华堂为之一静,在场诸人皆侧目,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这对离成为仇敌只差一场恶战的两位君王。 赵珩笑着起身,举酒相迎。 酒盏相撞,脆响琳琅。 若有晶莹酒液飞溅而出,落入对方杯中。 不分彼此。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有好事者甚至免不得遗憾一番,多好的机会,多好的距离,倘燕君袖中藏刀,赵珩此刻就算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到时候两虎相争,由他们这些作壁上观者得利,岂不甚好? 人声又起,足以将两人不轻不重的对话声淹没。 姬循雅很轻,很温柔地唤赵珩:“君上。” 赵珩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愧不敢当的神色,道:“岂敢。” 姬循雅微微一笑,他说:“有个问题想问君上。” 仿佛先前歃血为盟的信赖豪情与撕毁誓约后姬循雅的痛恨怨怼都已烟消云散,二人间只剩下一种淡。 死灰一般的淡漠。 赵珩笑道:“齐君但说无妨,我必言无不尽。” 姬循雅又笑,他微微低头,正好是个能堪堪擦过赵珩耳廓的姿势。 在旁人看来,就如同在交颈私语一般。 亲昵得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眼。 那温柔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他问:“你怎么还没死?”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珩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不知道觉得荒唐还是旁的什么,他甚至有那么点惊异,姬循雅如此感情用事,是怎么在疯子众多的燕国一步一步爬上国君之位的? 赵珩便也笑,天生风流多情的眉眼笑意秾丽得令人生恨,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未得燕君允准,仆不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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