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凄楚乞怜的模样,却莫名地令赵珩后颈发凉。 “诸臣反对不是因为你没有名分。” 没名没分这是你被李默骂无耻的原因吗将军! 就算是,也只是原因之一。 姬循雅轻笑了声,一点也不阴阳怪气地说:“陛下的意思是,群臣反对,只因为臣这个人,而无关其他,若是李默李世子,或者什么明岑明公子,便是皆大欢喜了。” 赵珩立时丢了笔,“朕绝无此意。” 他无奈地笑了声,绕过去拥住姬循雅。 两个皆是身量修长的男人,况且姬循雅经年习武,筋骨精壮,遭赵珩这么拥着,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赵珩却不觉得怪异。 怀中人是姬循雅,姬将军还格外顺从地将头倚在了他的肩膀处,令赵珩的心口微微发胀。 偏头,见姬循雅长睫一开一阖,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似的,遮住眼底冷冽的寒光,就显得眉目愈发清丽隽秀。 不远处,朱笔搁在案头,下面正放着各部公卿的奏折文书。 权势、美人,皆在他掌中。 赵珩望着姬循雅,色令智昏之下就忘了姬将军并非什么柔弱美人,心潮澎湃说出了句,“卿卿,你说什么朕都答应。” 姬循雅霍地抬头,“果真?” 赵珩下意识摸了下后颈。 怎么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果真。”
第一百零七章 姬循雅眸光凌凌, 神采流转间竟叫赵珩看出了十分的楚楚动人,伸手想碰他的睫毛,刚抬起就被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 恰好足够赵珩不费力地挣脱。 赵珩摇头一笑, 便要放下手, 姬循雅却不要他放下了,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引到自己面前。 姬循雅像是早就看出了赵珩的心思,握着他的手,令他去触自己的眼睛。 手指在眼前放大,姬循雅下意识垂了眼睑, 却并不打算避开。 若不看姬循雅紧紧扼住赵珩腕骨的手, 只端详姬将军俯首低眉,很有几分任君采撷的柔弱。 姬循雅面对赵珩气韵收敛,身上那骇人的森然鬼气少了大半,他本就是眉眼清丽隽秀的美人,此刻更显端宁雅正。 仿佛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入朝为官却被帝王看中, 遭这位风流多情的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诱惑地戏弄一番,也情不自禁地与之亲近。 赵珩喉结不争气地上下滚动, 明明知晓姬将军是在使计, 装出了副羸弱堪怜的模样,还是心甘情愿地上钩了。 下次姬循雅再有事同他说,他先让将军把脸蒙上! 免得影响了他判断。 赵珩差点便被眼前将军的容色晃得闭目。 赵珩啊赵珩, 他在心中叹息,你当真没出息。 长睫刮擦指尖, 痒得赵珩有些心神摇荡,“姬卿,你有话不妨直说。”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臣以为,现下已到了臣与陛下决裂的最好时刻。” 赵珩动作一顿。 姬循雅抬眸,注视着他,继续道:“事已至此,臣若不封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怎么对得起他们一番辛苦筹谋?” 火油库失火这个引子出现,令皇帝与将军本就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于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封宫门、逐禁军、禁止任何人出入宫廷。 斩断皇帝与外界全部的联系,就此,将这个耳目尽失的可怜帝王,禁锢于深宫之中。 无所倚靠,任权臣肆意欺凌。 而皇帝,又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受之天命的至高权力象征。 救他、利用他、掌控他。 这本在赵珩的预期之内,然而——他古怪地看了眼姬循雅,他以为,姬将军的意思不止于此。 果不其然,姬循雅微微仰面,令赵珩的手指顺着他的眼窝滑下,一路游弋,落到他的唇角。 “陛下,既然火已经烧起来了,”舌尖如蛇信般在手指上一触即退,“何妨臣再添两把柴?” 指尖湿热仿佛犹在。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 后者依旧乖巧地垂着眼,貌似一个恭谦且顺从的模样。 唯有在眸光流转的间隙,这双漆黑冷凝的眼中才会泄露出那么一点,鬼火般的阴沉晦暗。 滔天野心与欲望,在这双眼睛里悄无声息地燃烧。 只等待一个机会,风动、燎原。 危险。 赵珩脊背本能地绷紧。 这是一个谨慎提防、便于随时出手的动作。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陛下?”对方轻声开口。 琳琅动人,若玉碎声。 落在赵珩耳畔,刺得鼓膜都阵阵发颤。 连带着心口都一阵阵地震荡。 交睫之间,赵珩来不及细细思量,手下意识去摸衣袖,却并没有碰到那柄他惯用的小刀。 他猛地反映过来。 这是他的寝殿,而非战场。 面前人是姬循雅,却与他非敌非友,彼此间的是非对错,历经两世都难以厘清。 可无论如何,现在的姬将军都不是他需要佩刀相会的人。 赵珩定定地看了姬循雅一息,下一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危险。 脑海中似有沉沉声响警告。 赵珩作势移开手。 旋即腕上力道被陡然加重。 五指紧紧合拢,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腕上细腻的皮肉被从指缝堆挤出丁点。 扼得人发疼。 姬循雅似乎也觉得用力太过,于是稍稍松力,安抚般地碾过指下的肌肤。 他垂首,薄唇勾起,方才被赵珩咬得猩红的唇间若露出些森白的利齿。 他抬起赵珩的手腕,一眼不眨地盯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将手腕不知挑衅,还是试探帝王底线般地送到自己唇边。 他张口。 动作被刻意放得缓慢,因而赵珩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处。 因为犬齿太尖,隔着不过半掌之距看,竟生出种这两颗犬齿微微带着些弯的错觉。 似蛇的毒牙。 唇色极红,即将被送入口中肌肤又过于苍白,两厢对比,反差之大刺得人眼睛都发疼。 帝王的手腕生得削刻,他亦并没用劲,软绵绵地被姬循雅攥在掌中,仿佛无分毫反抗之力。 好像马上就要,被蛇所噬。 对这种剧毒冷血生物刻入骨血里的恐惧令赵珩悚然一震。 “既然赵珏、赵瑄枉顾人伦手足,自相残杀,”耳边似乎幽幽地响起了一个男人沧桑的声音,其实他的声音并不老,反而还很年轻动听,只是其中倦意太过,听起来极没精神,“虽死而不足惜。珩儿,天命归你,这国君合该你做。” 赵珩记得自己下拜,毕恭毕敬地跪在齐国国君、亦是自己父亲的面前。 年轻的公子已经控制了帝都内外,煊赫权柄尽握于掌中,满朝拥戴,天命归焉,他太志得意满,连谦辞都不屑。 事实上,为继弱冠的赵珩做得已足够好,他的语气仍旧毕恭毕敬,却只道:“是,儿臣明白。” 赵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在诸子中他最宠爱娇纵赵珩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见赵珩即位。 这个孩子身上留着他和戎鄞的血,他们都曾为了权势手足相残,而赵珩即位的年岁比他当年还要小,更气盛得意。 更铁血无情。 赵祈哑声道:“珩儿,我知晓你聪明远胜于你的兄弟们,治国之策想必你早已筹谋妥当,不必我多言。” 他的话中大有深意,似乎在嘲讽赵珩为了篡权夺位已筹划多年,可赵珩只自若地回答:“是。” 赵祈点到辄止,毕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我别无嘱咐,只有一样想同你说,你的两个哥哥虽起兵谋反,但其妻妾子女到底无辜,不要牵连他们。” 赵珩温和地说:“儿臣已派人询问两位兄嫂,若愿意归家,则可带公子府中的赀财回去,若不愿意,亦可长居兄长们的封地。” 赵祈忍不住冷笑了声,“珩儿,你考虑得当真周到。” 赵珩平静地回答:“多谢父王赞许。” 赵祈胸口剧烈地起伏,赵珩一愣,见状忙上前搀扶。 一股腥甜焦糊并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硝烟和死人的味道。 赵珩料理完城中的叛军后就匆匆赶来。 他一言不发,略有些散乱的长发柔软地落下,稍稍有些挡眼。 他脸上刻着道狭长的血痕,即便戴了面甲,可他离叛军距离太近,遭利刃迎面劈砍,虽立时躲闪,仍受了些伤。 仿佛一日夜间,赵珩身上那些稚子童般的天真幼稚尽数散去,一道血迹未干的伤痕,平添无尽冷峭锐气。 赵祈看着他最小的孩子,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孤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赵祈任由赵珩扶着自己躺下,在赵珩要起身时,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甲胄凉得他掌心抽搐了下。 赵珩半跪在榻前,洗耳恭听,“您说。” “诸王公子中,与你交好者众多,但与你关系最为特别的,唯有姬氏公子一人。”赵祈目光看向赵珩的腰间,他今日着戎装,自然不会将玉佩悬在身上,“你与他互换信物,胶漆相投。”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胜券在握,以为大局已尽在掌中的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年轻人的慌乱无措,但马上消失不见。 “是,”赵珩坦荡地承认了,“儿臣与姬氏公子惺惺相惜,视同手足。” 赵祈的神色有一瞬凝滞,旋即慢慢道:“燕国风俗迥异于诸国,以其王室最为循规蹈矩,恪守成制,其自以为节欲修身,然物极必反,姬氏族规森严,长此以往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压抑本心,”他与赵珩对视,“人还算得上人吗?” 赵珩正要反驳,赵祈抬手,示意赵珩稍安勿躁。 “因为你与姬循雅交好,我难免对这位公子多留意些。其人若美玉,冰洁渊清,你与之相交,并无十分不妥。” 赵珩只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赵祈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了姬循雅,只谨慎地说:“循雅公子的确无有指摘之处。” 赵祈轻轻摇头,“孤少年时亦识得一位姬氏贵女,品貌高洁,无可挑剔,之后却落得个引火自尽的结果,而在最盛年时便选择一死了之的,在姬氏中,绝非她一人。”不等赵珩开口,他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位循雅公子的母亲不知所踪,他自小养在别处,七岁后才被接回?” 赵珩明白赵祈的意思。 赵祈想说姬氏森严的规矩足以将人生生磋磨成疯子,成不了疯子的正常人只有死路一条,而活下来的疯子又诞育新的疯子。 一代一代,如此重叠、往复。 他明白赵祈要他小心姬循雅,却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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