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滴落的,是他碎不成形的尊严。 刘狰掷了剑,像是急于撇开一块早就烂到底的腐肉,丝毫不掩饰嫌恶。 他说:“二公子夤夜造访,是为了白天武英殿的事,来向本王兴师问罪么?” “岂敢。”叶观澜唇线轻抿,“父亲心火郁结,一时不留神动了气,才导致吐血晕厥。好在太医来的及时,父亲只需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他脸容半抬,朱砂在烛火映衬下,明晃晃像极了攻心的一点芒。 “其实比起我,朝中真正想对王爷穷追猛打的,可是大有人在。” 刘狰面颊猛一抽搐,半晌沉默不语。 叶观澜继续道:“王爷大概有所不知,您围逼安陶郡主致其远走的消息传开,言官立时沸腾,弹劾您的奏折当天下午就堆满了都察院的书案。不过言官么,口诛笔伐惯了,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上书弹劾。王爷可以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但唇舌之外的相争,您可不能不当心。” 刘狰沉声:“你什么意思?” “京营,”叶观澜臂垂搭在桌边,手指缓抬,“已经开拔回京。王爷这些时日得以如此顺畅地缉拿江湖豪强,与京营突然离开镇都有很大关系。可是现在,有人却以靖安为名,将京营几千兵马急召回宫。所谓靖安,靖的是谁,王爷心中应该清楚。” 盯着刘狰阴晴不定的脸庞,叶观澜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字说:“签发调令的人,正是寿宁侯。” 刘狰嘴唇轻轻一颤,这个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公子的眼睛。 叶观澜决定乘胜追击:“王爷既不清楚京营的动向,想必还有一件事,您同样被瞒在鼓里。” “......何事?”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密调神机三营连夜赶赴镇都。先遣斥候列已在宵禁前秘密入城。” “这不可能!” 刘狰霍地起身,鲜酱牛肉拂落一地,他斩钉截铁道:“锦衣卫早已失了对神机三营的调度权,旨意是皇上亲下的,竖子休想蒙我。” 顿了有顷,叶观澜缓声说:“王爷果然早就和锦衣卫暗中往来,否则镇都的大事小情,您又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刘狰语窒。 二公子慢慢露出个笑,烛花微爆,噼啪一响,在两人心上溅起不同波澜。 “聂岸虽因天枢阁之事得咎,但兵符尚未交到太子手上,所以神机三营现下仍归锦衣卫管辖。两方兵马齐至,王爷以为自己的五千亲兵能够撑到何时?” 眼看刘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叶观澜指尖落定:“王爷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外戚也好,锦衣卫也罢,仍旧是您的盟友吧?” 他额间朱砂愈炽,在这略显闷热的窄室里,却衬得眉眼疏离。 “王爷伙同锦衣卫,设下了嫘祖庙尸案一局,企图引郡主落入其中。但此事却要赔进吴永道独子的性命,想来寿宁侯必不会应允。所以,他不是你们的合谋。” 刘狰攥紧拳,佩剑就在脚边一步之遥,但他没有动。 “同理,王爷盗卖军粮多年,朝中定有帮手。而锦衣卫受命监视藩地动向,却对王爷中饱私囊之事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聂岸同样参与其中。然而寿宁侯监管户部,掌天下粮仓,南边战事进行的如此激烈,一旦军粮出现纰漏,他这个主政阁臣第一个难辞其咎。孙俨固有私心,但他无谓因为这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军粮盗卖连同后来的嫘祖庙陈尸案上,一切皆是聂岸所为,寿宁侯并不知情。” 叶观澜话锋一转,“但七年前皇子之死,方皇后被陷蒙冤,是王爷因势利导,替孙贵妃掩盖了杀人罪行,同时也阻止方老将军继续追查军粮之事。便是从那时起,王爷自认和外戚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您想当然地以为,寿宁侯会在对峙时站在您这一边。可事实证明,他没有。”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刘狰却感受不到疼痛。他酒气全消,向旁挪了一小步。 “王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叶观澜逼视着他,“寿宁侯与聂岸,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成为了您的‘盟友’,却又都在紧要关头落井下石。王爷如今身负弄权自专、威逼忠良等诸多嫌疑,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隐身幕后,您难道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 刘狰脑门渗出细汗。 陡然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地上长剑,剑锋直指叶观澜眉心,“什么军粮,什么构陷,全是一派胡言!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斩了你。” 叶观澜迎着剑芒,拈起盘中的酱牛肉,凑到鼻端闻了闻,被那腥膻气熏得微微皱眉,但还是放在嘴里慢慢嚼了。 “王爷不要误会,观澜此来,是想告诉您一个真相。王爷兴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肉香伴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化开,叶观澜敛眸细品,一边说,“整件事背后,一直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您、寿宁侯、锦衣卫,都是棚头傀儡。” “而现在,”叶观澜抬起眸,眼底蔓着同肉片上一模一样的细密血丝,他冷酷地说,“有人要剪断您背上的这根线了。”
第51章 图穷 天已经黑透,头顶乌云沉沉,遮挡得一丝星月不见。空气中的潮气越发浓郁,这是又一场暴雨将至的讯号。 黑色旗甲的兵团整肃排列在纛旗下严阵以待,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偌大练兵场落针可闻。 旗面上的“汉”字金漆剥落,显露出颓相,然而士兵们通身所着,却是材质上乘的明光甲,火光下十分耀眼。 为首的参将腰挎龙泉剑,头顶凤翅鍪,光是一身行头,就足够彰显其不俗的身份。 他横扫一圈场下乌压压的人头,下颌微抬,看向旗台方向,沉声问:“你所言当真?” 纛旗正下方,多了一方琴案。绿服少年盘膝而坐,悠扬曼妙的琴音从指尖缓缓泄出,与眼前肃杀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神机三营已然渗进城中,京营不日也将赶回驰援。此二者可都是拱卫京师的精英力量,吴将军以为,凭你们这群人能抵抗到何时?” 话说得直白,姓吴的参将脸色却也只微变了一变,并没有反驳,随即又听那少年道。 “话说回来,此事原就是汉王冒失种下的恶果。若非他师心自用,冲撞丞相、逼走了郡主,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步田地?不妨同将军交个底,眼下镇都内外乃至西北十二都司群情激愤,纷纷指摘汉王趁陛下昏迷肆意妄为,弄权的罪名是跑不掉了。您知道的,咱们陛下平生最痛恨这点。” 闻言,吴参将握紧了剑柄,眸光倏尔一冷。 绿服少年轻拢慢捻,话音如珠玉落盘:“汉王鲁莽,难改屠夫习气,他死不足惜。将军虽是王爷手底下的人,这些年跟着他,却也没少吃苦。你们随他就藩,在白草黄沙之地挖野菜、啃树皮,甚至还干过卖儿鬻女的勾当,情谊早就到头了。如今难道还要为这屠夫之子的过错,白白将性命葬送于此吗?” 吴参将脸上流露出迟疑。 汉王并非良主,他们这群手下人很早就心知肚明。当初之所以千里迢迢追随刘狰去了甘陕,无非因为没有更好选择。 他们都是军户出身,祖上好歹有些功荫,往后却逐渐没落。高门阀阅瞧不上他们,唯有跟着刘狰这个同样不受宠的藩王,兴许还能搏得一线出头的机会。 可事实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倍感失望。 包括吴将在内的汉地藩兵,对刘狰鲜有所谓的忠诚。当年,汉王典剑一事在甘陕流传的很广,连他们这些手下人都觉脸上无光。可吴参将又不能不承认,刘狰是为了解决他们这群藩兵的口粮,才甘愿折堕皇子尊严。 世间事往往如此,不纯粹的憎恶,就和不纯粹的感激一样,让人浑身如爬虱,格外的不是滋味。 绿服少年似看穿吴参将的犹豫,将指一拢,琴弦陡地发出铮鸣,他曼声道:“重情义是好事,然也得看这情义是否所托非人。将军大概还不知道,汉王刚出武英殿,便叫人捎口信给王妃,叮嘱她收拾好家当,北上避难。” 吴参将是刘狰身边最亲近之人,却对口信一事毫不知情,闻言神色遽改。 夜雨新落,风声转急。 修罗琴收了琴,慢悠悠起身,望着被雨丝模糊了面容的一排排兵士,如同手艺人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皮影。 他忽而咯咯一笑,下一秒语气又透出十成十的惋惜:“汉王隐瞒口信一事,摆明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他顾念妻儿,几曾想过,你们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将军啊,忠心错付,便等同于以身饲虎,为着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小人,值得吗?” 雨珠敲打檐角,铁马撞响。 重重帘帷拂过刘狰刀削般的轮廓,他踽行在漫长的游廊,光影交错间犹如雨夜凶神。 “王爷于那幕后之人,只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他们利用你威逼安陶与朝廷决裂,再把迫害忠良的骂名栽到你头上。现在他们所有的阻碍都没有了,假如,我是说假如,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任何差池,王爷以为,这弑君谋逆的罪名该由谁来承担?” 叶观澜说话时眸底冷峭。 “我猜,他们或许同王爷说的是,只要这一次能够踩死安陶,你们合谋盗卖军粮的事,便再无人追究。而经此一乱,陛下因受惊过度引发旧疾,用不了多久就会‘龙驭宾天’。王爷护驾有功,又是陛下亲许的心腹之人,再得朝中势力的支持,一朝登基也未尝没有可能。 “可是王爷,你想过没有,那幕后之人野心勃勃,又怎会真心实意奉您为主。说直白些,他们当你是马前卒、替罪羊,等你身败名裂地死去,他们就能没有任何阻碍地拥立真正属意之人。” 真正属意之人。 刘狰话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是谁?” 疾雨迎面扑打来,他站定在游廊尽头,砭骨的凉意让他不自觉打起了寒噤。 寝殿今夜意外地无人把守,当值太医也不见了踪影。殿门虚掩着,刘狰瞧见缝隙里漏出来的一束微光时,心头霎时咯噔一下。 “王爷以为,七年前的壬寅宫案,只是你碰巧替孙家解了围吗?甘陕去京千里之遥,王爷于镇都不过外乡异客,孙嫔杀害皇子的消息怎就那么巧传到你的耳中。幕后之人与其说帮你,不如说是为了孙家。王爷可知为什么?” 一道闪电划过,公子俏立如画,额心朱砂映入眼中,却仿佛叫人窥见红莲业火一般惊骇。 刘狰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冰冷的语气:“因为孙嫔或早或晚,只在早晚,定能怀上陛下的龙嗣。襁褓稚子与手握兵权的藩王,王爷以为,谁更适合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角?” 一声裂雷震地,皇城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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