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狰惊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望着这些神色各异却又好像千篇一律的面孔,再度萌生坠入网中的焦躁感。 恰在此时,一个面生的小内监疾步跑进殿中,手握明旨—— “传陛下圣谕,绥云军主帅方氏,揽权擅政,进止自专,侵地掠民,有违祖制,着罢其军中职务,收监听候发落!钦此。” 惊雷炸响,叶循再也支撑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叶观澜惊道:“父亲!” 安陶背靠窗闼,静静立着,眼神被斜打进殿中的雨丝,洗刷得愈发冷漠。 叶凭风再度叩响值房的门环。 值阁翰林撑着蓑衣跑出来,苦口婆心地劝:“总兵大人,边地的奏呈须经五军都督府转递,这是规矩。如您今日这般直呈御览,传出去岂不成了兵谏?好大人,听我一句劝,里头安陶郡主刚被下了腰牌,您可不能再踢铁板了。” 叶凭风额心遽跳:“你说,安陶被下了腰牌?” 听闻明旨上加盖的是昭淳帝为储君时的关防,叶凭风瞬间想明白一切。 皇帝醒转与否并不重要,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一个发落安陶的由头。储君关防还是国君玺印,在既定之罪面前,二者作为符号的区别微乎其微。 叶凭风知道,汉王已经图穷匕见。 他闭眸,再睁开时,里面唯余坚定:“劳驾大人,代叶某将这封奏呈,递送陛下。” 雨声鸣震,武英殿乱作了一团。 叶观澜撑着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好在太医来得及时。叶观澜隔着雨幕,远远眺见了廊下伫立的身影,惊慌失措的心有了一瞬安定。 刘狰望着叶循前襟大捧大捧的鲜血,呼吸都快停滞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今日过后,弹劾他的奏折会像雪片一样飞进武英殿,自己真正走上了一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 刘狰以眼神示意,聂岸随即打了个手势,人墙收紧。 太子被无情地拉开,安陶素面映着刀光,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她眼底没有畏惧,雨声、呼喝声,都仿佛是过耳秋风。她的人生,早在七年前就经历了狂风骤雨。 退一步不会风平浪静,生路只在头破血流的眼前。 安陶很确信这点。 锦衣卫横刀在侧,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他们追随安陶的脚步,不断缩小包围圈,但也仅是围逼而已。 刘狰喝声:“还愣着做什么,你们想抗旨不成!” 刀锋须臾将至,安陶走下最后一层台阶,被雨水浸泡僵冷的手指触到腰间硬物——那是七年前,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的绥云军令牌——方觉些许回暖。 “靖绥九边,如云卷舒。”安陶雨中仰面,声如叹息,“父亲,女儿终是做不到去留无意啊。” 她手掌下移,握住了潜渊剑柄。 刘晔挣扎着喊:“姨母!” “奏——临洮总兵叶凭风,会九边佐领同参军粮亏空一案,请旨朝廷彻查。望圣上公心裁决,勿寒边关将士之心!” 值守翰林冒雨匆匆而至,声震内廷。 “会九边佐领同参”一句的威力非同小可,这等于昭告所有人,倘若安陶今日走不出武英殿,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中哗变。 九边同乱,这代价换作任何一方,都承受不起。 寿宁侯脸色微变,飞快向旁使了个眼色。 翰林一路小跑一路喊,安陶任由叶凭风这个名字持续不断冲击着耳膜。她没有拔刀,当雨水抹掉她的冷漠时,她用刀柄格开照面劈来的长刃,听着巫山驹笃笃有力的马蹄响,伸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 “当年恨,今时功,方家对这江山,已无亏欠。”安陶提紧缰绳,巫山驹扬蹄而起,重重落下,一头撞破雨幕,悲嘶着向西狂奔,“北风阻我云横渡,何敢求我心如初!天地不容,我安陶自去也!” 刘狰惊疑不定,眼看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三两步抢下高阶,揪住聂岸的飞鱼服领问:“你为什么不拦她!” 聂岸却在此刻噤了声。 刘狰被这沉默彻底激怒,探出手就要去拔绣春刀,才刚按上刀柄,就感到一阵阻力。 锦衣卫的中途撤火,将他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刘狰心底一沉,周遭神色各异但又千篇一律的面孔,在他眼中全都变成一个样—— 恶意的化形。 刘狰胸口如坠大石,沉甸甸,冷冰冰,他咬牙挤出字眼:“你们——” “罢了。”却是寿宁侯先开口,他眼底阴郁,“皇上现下还没有醒,王爷真要闹得八面来风,等他老人家醒了可没法交代。” 刘狰怒极:“侯爷说这话,莫不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寿宁侯神色骤改,就在这时,燕国公由内监撑着伞走到廊下,叹声说:“穷寇莫追,侯爷说的有理。何况安陶这一去,便算是与镇都彻底决裂了,只可惜那五万绥云军,从此就要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燕国公似是愔惋的一番话,却道出安陶与绥云军已成定论的结局。 雨势刹那间转急,瓢泼一般泻下,潮密的水汽不同程度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狰终于冷静下来,手从绣春刀柄缓缓滑落,他再没说一个字,跌跌撞撞地走出武英殿,脸色惨白得就像天地间一缕游魂。
第50章 傀儡 夜幕下的城南驿站静默而阴森,俨然匍匐在黑暗中的野兽。虚软或强硬,都只在它张目的一瞬才见分晓。 其余时刻,旁人与其说对它敬而远之,不如说毫不在意。 屋里一灯如豆,黑得紧,刘狰一碗接一碗饮酒,不是纵情快意的那种。 他好像醉了,又好像还醒着。长剑被他弃置一旁,镶金嵌玉的剑鞘闪动着昏暗也湮灭不了的璀璨,但刘狰只觉那光芒刿目至极。 刘狰早已不记得,他的剑上何时多了这么多华贵点缀。 他只记得,自己最初就藩时,满是黄沙的坡地刨不出一粒粮米。甘陕八州家家穷困,户户潦倒,他带去的亲兵连口粮都不见着落。刘狰问到布政司,可地方官吏从未将一个被生身父亲当众贬低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将他晾在衙署外三日,最后闭门谢客。 刘狰迄今不忘黄土地的太阳有多灼热,恰如那些扛不住饥饿而叛逃,最后被他派人生擒的亲兵目光。 如芒刺面的滋味,刘狰数年前在猎场就体验过一回。他曾暗暗发誓,此生再不要受人轻贱和羞辱。但刘狰忘了,被轻贱和羞辱,早在那句“人屠之子”后,就已成为他再也抹杀不掉的人生底色。 刘狰恨极,却又无计可施。粮食最吃紧之时,他不得已当掉了同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以近乎废铜烂铁的价格。 那是每名皇子行加冠礼时皇帝的赏赐,材质相当上乘,也是刘狰身上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配饰。 他曾经日夜苦练剑法,希望有一日咸德帝眼里能看到他这个儿子。而那年林场围猎,他就是用这把剑,一举斩获了当日头彩。 最后,刘狰如愿被自己的父亲看见,得到了世间绝无仅有的九目天珠,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人屠之子,本性难移”。 脚下都是空掉的酒坛,歪歪倒倒滚落一地。烛苗遽跳了下,刘狰酒气上涌头脑发热,眼前赫然出现幻影。 他看见奄奄一息的母亲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末了无力地垂下,指尖从面颊轻轻划过,带着死亡独有的冰冷气息。 他看见父皇扬着笑脸,迎向凯旋归来的自己,却在走近的刹那发觉,那双笑眸里盛的不是欣赏,而是明明可辨的鄙夷。 刘狰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样,他按住桌角的长剑,不断收拢手指,手背上迸出游蛇般其状狰狞的青筋。 他脑海中浮现起当铺老板处置这把剑的情形。 刘狰的颤抖没有停止,且在愈演愈烈。他所能感知的燥热,已非酒精可以造成。当指节渐渐泛起白时,刘狰胸口的愤怒就如破开栅栏的岩浆,烫得他呼吸都在发紧。 赤炎滔天的背后,再度浮起安陶那双冷漠的眼。 刘狰紧绷到极点,门外一点细微响动,都足以压垮他脆弱的弦。他像只惊弓之鸟跃身而起,急蹿向前时,拇指已经抵开了剑鞘。 “啊啊啊......” 是驿馆负责的小伙计。 刘狰喝晕了头,忘记小伙计不会说话,红着眼问他:“本王说过不许人打扰,连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可怜小哑巴有口难言,咿咿呀呀比划半天。刘狰酒气喷吐,听得十分不耐烦。 蓦然地,余光瞥见小哑巴手上端着的半碟酱牛肉—— 鲜熟的肉块脉络隐约,瞧着像是血丝没有清理干净的生牛肉,刘狰怫然大怒。 他抬出一小截白刃,下死力抵在小伙计颈边,淆乱无序地嘶吼:“你什么意思?你是来笑话本王的,是不是!” 任凭小伙计在剑锋下拼命摇头,刘狰自顾自地道:“你们拿本王的剑屠宰牲口还嫌不够,在你们眼里,本王乃屠夫之女所生,只配做这些烹羊宰牛的下贱营生。本王是皇子,皇子!本王的剑是天家重器,就让你们这么糟践......” 话音渐渐走低,刘狰眼角愀然划过了一滴泪。 堂屋大亮,一片素白衣角逶迤而来,房门开合的瞬息,仿佛兜进了满室月华,将笼罩此间的黑暗吞没殆尽。 “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叶观澜吹熄了蜡烛,换上琉璃灯盏,转眸道,“王爷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刘狰松了剑,小伙计吓得瘫软在地。 叶观澜微微俯身,接过他手里的牛肉,柔声安抚:“别怕,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把下酒菜交给我,你先出去吧。” 小伙计一溜烟去了。 叶观澜眼底含笑,额心一点嫣红,仿佛镶嵌玉色里的朱砂。 日间刘狰同叶循分庭抗礼,寸步不让,这会他却恍若没事人一样,照旧谈笑风生。 “那小仆不过来给王爷送下酒菜而已,怎就惹您动了这么大的怒?” 叶观澜掂量盘中牛肉,悟到什么似的,口气稍敛。 “是了。听说王爷初初就藩那几年,甘陕连遭大旱,王府日常用度尚且告急,遑论还要养您手下的五千亲兵。王爷技穷,只好把贴身的亲王佩剑当出去,给庄上的一间肉铺作屠刀使。” 叶观澜搁了碟,“为此事,朝中御史上书弹劾王爷折堕了天家颜面,先帝责令您三日内将佩剑赎回。王爷不愿看到这等带血的生肉食,想来也是痛恨记起那段往事吧。” 刘狰眉宇之间慢慢浮上一层郁色。 听了叶观澜的话,他鼻尖好似掠过一缕腥味,那样的臭不可闻。当年刘狰站在苍蝇漫天的肉铺外,看着象征天家威严的长剑,一下一下,攮进那些贱畜的身体,再满是血污地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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