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一早商定的计划。 汉王替修罗琴杜撰的假身份是前宫廷乐师,这要瞒过叶思雨容易,可他的手却伸不进东厂治下的钟鼓司。 内廷记档查无此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陆依山偏要用一场火,将明明可见的事实烧成一团疑影。 扑朔迷离才有想象的空间,一开始就在台前的反而容易被忽略。 “用我一个太监头子,换当朝丞相与太子,”陆依山抱臂靠在架子旁,“汉王这回亏得裤子都要卖了吧。” 叶观澜慢慢擦着手,说:“督主可曾想过,刘狰与他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安排这出行刺与救驾的好戏,所图究竟为何?” 他顿住手,“篡位?不至于。即便叶家因监察不力吃了挂落,太子受牵连,却也不会立时三刻就遭废黜。何况有先帝的那句‘人屠之子’在,汉王继位的可能性几近于无。逼宫?他只有五千人马,等各方力量反应过来,怕是顷刻就被碾得骨头渣子不剩,这皇位他依旧坐不稳。” 细细盘算下来,汉王经这一局攥在手里的,似乎只有行刺案的主审权。 陆依山思索有顷,道:“可知汉王除了来提督衙门,还有什么动作没有?” 叶观澜早有准备,他伸出手,指间夹着几页薄纸:“那些人没能把叶家拖下水,父亲刚好以内阁之名,实时调度案件的进展,顺带留意汉王连日来的行踪。” 陆依山挑眉一笑,趁机握住叶观澜的手指,捏了捏:“公子是个细致人儿。” 叶观澜看着他的眼神,方才耳朵被咬的位置又在隐隐发烫。 “汉王这几日,抓了不少江湖人士。”陆依山把几页纸翻得“哗哗”响,“为着一个修罗琴,闹出这么大阵仗,怎么看刘狰也不像尽忠职守的人呐。” 叶观澜落座时道:“抓人不算什么,汉王更以事涉内廷为由,绕过三法司,将人拘进诏狱审问。审查的详情外界不得尽知,就连呈送内阁的邸报,也被汉王借故一再拖延。” “雷声大,雨点小。办事拖泥带水,一定有古怪。”陆依山问,“有无详细的名单?” 叶观澜说:“诏狱是个怎样的地方,督主比我更清楚。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受规矩约束,就是父亲也不能强行过问办案细节,不过么。” 他抬眼,眸底闪着笑影儿,“闹市拿人,免不了要知会兵马司一声。不为章程,就怕闹出误会,反而影响了办案。碰巧我有相熟的同窗在府衙里做笔贴式,旁的无能为力,记几个人名还不算难。喏,都在末页了。” 陆依山翻过来一看,半晌神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 “这些都是师姐在西南驻防时,结识的三教九流。军中密探曾有消息称,听说陛下要给绥云军论功行赏,这些人仗着与方家有点子交情,也跟了来意图打一波秋风。” 叶观澜道:“我听兄长说起过,领兵打仗不同在朝为官,黑白两道都要蹚得开。郡主跟这些人打交道,多少沾点不规矩。汉王此刻把人拘着审问,司马昭之心不要太明显。” 陆依山盯着那两页纸,许久,方缓缓道:“其实,我是真的不解。壬寅宫案已过去七年,漫说陛下未必会应允重查,就算真的要查,当年事盘根错节,追究起来也非一时半会能了结。幕后之人犯得着如此急切,一环接一环的,非置安陶于死地吗?” 叶观澜脸色也略略一沉,意味深长道:“除非,他们的用意从来不止亡羊补牢那么简单。” 说话间他视线偏移,陆依山顺着看过去—— 对面墙上,大梁北境布防图卫所旗布,只独青、甘交界的要害地带,仍余空白。而那里,原该由安陶的五万绥云军来填补空缺。 叶观澜长舒一口气,站起身道:“你我闭门揣测无益,且看这颗石子投出去,能传来怎样的回声吧。” 听动静外头查的差不多了,叶观澜要走,临去前扫了一圈屋内灰扑扑的陈设,随口说:“督主此间未免也俭省了些。” 陆依山笑:“乡野村夫,犁田耕地是把好手,不比公子雅兴。” 他说着探臂将人往回一带,俯下首,浅嗅着公子鬓角,宛如情人般地低语:“要是公子这颗石头仍出去,翻不起太大浪花来呢?” 叶观澜被烫得偏头躲闪,拇指却有一下无一下搔挠在陆依山的虎口:“现下有父亲和太子掣肘,汉王行事自然不得畅意。所以还需督主出手,再借他一把力......” 锦衣卫的厚底快靴橐橐踏响,压住了叶观澜接下来的密语。 陆依山环腰的手一紧,诧异的神色仅闪现一刹,旋即被顽笑取代:“公子的贼船果然上不得,这每一步,都是将咱家往乱臣贼子的路上逼。” 叶观澜听着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出奇镇静,他说:“狼狈为奸说起来不好听,做起来却和同舟共济没什么分别,就看督主肯不肯信守对观澜的诺言了。” 陆依山胸腔震出笑声,猛地捏了把他手腕,又迅速松开:“咱家一诺千金,绝不对公子食言。” 脚步声停了,屋外响起叩门声:“九千岁?叶待诏?” 陆依山往叶观澜背上轻推了一把,“关上门,我与公子是一丘之貉。出了这扇门,水火不容的戏码还得接着演。二公子,请吧。” 百户在外正自等得不耐烦,房门豁然大开。 叶观澜快步走出来,百户见了他,不由得一惊:“公子这是怎么了?” “磕着了。”叶观澜没有感情地道。 百户心说这阉人还真无法无天,连丞相家的公子也敢动手,目光一溜,对上陆依山阴郁的眼神,不由得打了激灵。 “山不转水转,早晚有相逢。”陆依山踩着门槛,玩世不恭道,“二公子,我劝你当心。” 叶观澜回首看着他,陆依山用拇指不经意般蹭了蹭耳垂,叶观澜当即别开了目光。
第48章 攻讦 转眼三日已过。 叶观澜跨入吉止园中,发现容清正候在廊下。他向书房看了一眼,露出询问的神色。 容清比了个口型,“郡主来了。”叶观澜知他姨侄二人难能重逢,此刻不便进去打扰,遂也一并在外头等候。 隔着竹帘,刘晔字正腔圆的背书声传出来:“是故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他流利地背完,屋中半刻却寂无人声。 过了会,刘晔试探地唤声姨母,问:“可是晔儿哪里背得不好?” 安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清凌如泉流石上:“没有,晔儿背得很好。只是看你方才背书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在为陛下的伤势担心?” 刘晔嗫嚅须臾,道:“其实晔儿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姨母。” “你说。” “有关君臣相处之道,太宗曾说,君臣相须,事同鱼水。义均一体则天下稍安,反之则为国害。可是韩非子却说,人主有五壅,归结起来无非在讲,臣下威权过重或将危及君主。晔儿深觉疑惑,这两者,究竟孰对孰错。” 安陶静默了一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有顷,她缓声道。 “君臣合道固能平乱,能治世。然太宗亦有语曰,君主臣辅,杀生威权,君王之所执,宪章法律,臣下之所奉。臣子权势过重,或有凌驾皇权之上的危险,为人君者警醒防范,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这就是父皇早年问罪方家的理由?” 此言一出,不仅安陶,就连在外的叶观澜亦有些惊讶。 当年壬寅宫案,人人都道真相难辨曲折离奇,皇帝一时义愤,才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发妻,最终连累了整个方家。 可他当真对那女官的话深信不疑吗,叶观澜看未见得。 彼时,方时绎位居一等镇国公,掌天下兵马大权。长女为正宫皇后,外孙是一朝储君。次女安陶虽游离朝堂,却跟江湖第一大帮南屏阁联系紧密。这样的家世落在昭淳帝眼中,天然就是个威胁。 从某种意义上说,方家的倒台并非什么无证之案,而是帝王心中的既定之罪。 叶观澜想不到太子小小年纪,竟已看透这点,一时间不知该喜储君少年早慧,还是忧他慧极必伤。 安陶闻言,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即变得坚定。 她凝眸看着面前的侄儿,那眼眉间似乎总能窥见已故长姐的影子,让她不自觉晃神。 她轻抚着刘晔肩头,温声道:“晔儿可知,你外祖生前对君臣之道四个字,是怎么看的吗?” 刘晔微微肃穆:“请姨母指教。” “父亲说,古今之事,向无定数,为君者之于将来,常怀忧惧之心,本无可厚非。但若因此将朝堂制衡,权谋机心视为王道的根本,便成舍本逐末,贻误江山。” 刘晔怔了怔。 安陶又道:“晔儿你记住,今后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际变,你为万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忧惧,越当襟怀万民。坐得稳、镇得住,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 屋中再一次陷入沉寂,太子仿佛被安陶的话震撼到了,叶观澜亦默默握紧了扇骨,感受那坚韧不摧的触感。 正当此时,一内监从园外匆匆而至,叶观澜认出来人是掌管宫中符印的印绶监长史。 “公子。” 叶观澜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长史随他走到一旁,压低声道:“逢恩殿的芸斛嬷嬷早上来了一趟内廷司,说要找些万岁爷在潜邸时的旧物......” 叶观澜波澜不惊地听完,淡道:“孙贵妃身怀龙裔,正是金贵的时候。她要找什么,只要不坏了规矩,你照规矩办就是。” 他有意在“规矩”上咬重了字眼,长史心领神会。 风止了,屋中更漏水滴有声,一下一下,滴落到铜盘上,在阳光照拂不到的地方,荡漾着深渊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泽。 刘晔盯着发了会呆,稍顷忽然问:“姨母,你恨吗?” 水滴“啪嗒”砸破沉渊,涟漪倏地划开。一圈圈,边缘由深入浅,未几便消散无踪。 “......恨什么?” 刘晔道:“方家满门忠烈,累世功勋,只因君王未名之忧,便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姨母对刘氏,当真半点怨言也无吗?” 安陶笑起来,疏朗的眉目一如当年,仿佛阴翳从未降临过。 她说:“绥云军忠的是朝堂社稷,而非一家之姓。君王对不住我方家,大梁百姓没有,我心有憎,但无怨。” 园中静默再一次被脚步声打断,聂岸携亲兵长驱直入,分两列将园门把守住。 刘晔喝道:“锦衣卫好大的胆子,孤的吉止园,谁许你们擅闯擅入?” 聂岸一拱手,“承汉王钧令,请郡主移驾往武英殿一趟。有些事,想同您当面问询一二。”
136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