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事。” “自然。”陆依山这次答得很快,“雁行一炬,赤地千里,魏家上下数十口人的性命,我竟日未敢忘却。否则师父以为,依山为什么会在这里?” 昭淳十五年,西北动乱臻平,关外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终于又见繁荣景象。可就在这当口,曾为驱逐鞑靼立下汗马功劳的北勒山庄却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是年除夕夜,百名高手秘密潜入北勒山庄,实行了无分老幼的残忍屠杀。君子剑夫妇为奸人所害,膝下一儿一女皆不知所踪。刺客行凶后,点燃了庄中预备贺岁用的礼花台,在一声轰然巨响里,百年基业随着冲天烈焰,转眼就荡然无存。 “如齐赟临终所言,齐耕秋与藩镇早有勾结,这也应证了小师叔的那句,世间巨豗尽出刘门。循着齐氏之死,挖出幕后主使,或许就能找到魏家当年灭门的真相。” 陆崛殊起身,走到陆依山面前,用粗粝的掌心缓缓覆上他的发顶。 “你可知这些年,为师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能阻止你入镇都、入皇城。” 陆依山微怔。 “有时候人活着,最难不过‘忘却’二字。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湛然兄虽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以他心性,决计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终日为仇恨缚身。依山,我为你改姓、收你为徒,这些年的抚育教导,不过是要拉你走出那一日的火场,让你清风霁月、坦坦荡荡地活着。即便再也拿不起君子剑,至少还能留全尔父当年风采之万一,光是这样便足够了。” “清风霁月,坦坦荡荡,”陆依山眼眶又酸又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那是君子剑魏湛然,十年前他死在了雁行山的大火里,我是陆依山。” 陆崛殊语调一凛:“你姓魏!” 陆依山垂下颈,就像个虔诚受教的孩童。可他终究学不会伪装,在那漫长的沉默里,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说:“是,我姓魏,但是在我找出凶手以前,我担不起这个姓氏。” 这种近乎自毁的责难让陆崛殊也受到了震动,他脸上没露,眸光间却闪动着犹疑。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的真相之重非你所能承受。你……当如何?” 陆依山没有听出师父话里的踟躇,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异常笃定:“手刃仇雠,百死不回。” 陆崛殊眼睑重重一颤,三度欲言,九番又止,末了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叫阿深进来,”他有些沉郁,“小小一枚刺青而已,还不值得让我陆家人费太大的心思。但有一件,往后不许私下里打探消息,规矩就是规矩。” 正当这时,廊下忽然传来几声脆音,陆依山赶在师父转身前急掠向外。 “什么人?” 廊腰缦回,无人作答。铁马在头顶当啷作响,一声一声,徊荡在平静无风的寂夜。 陆依山敏锐地嗅到空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余光所及,只有靠垫边缘一小块凸起的褶皱,除此之外再未发觉什么异样。 陆崛殊踱出时,外间一切已经复归如常,连褶皱也不见了,陆依山端正袍袖,药瓶落袋的声音几近于无。 “师父勿扰,并没有人偷听,”他微笑着说,“只是一只小野猫罢了。” * 一连数日的雨停了,官道上泥泞难行。 两骑行驰在薄暮笼罩的山道上,马蹄陷到泥浆里,跑不出原本的速度。为首的骑手一勒缰绳,停了马,抬手摘下草斗笠,露出女子清秀但不失英气的面庞。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遥见一里地外有座简易的茶棚,对侍从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遂心,记得把巫山驹喂饱。” 叫遂心的小长随沉默地点了下头。 到了茶棚,他打帘让女子进去,给了店家几块碎银,比了个吃的动作,自己则留在棚外,从褡裢里摸出了几捆干草。 遂心在马儿缓慢冗长的咀嚼声里,偷眼瞧向帘幕上那单薄又纤韧的侧影,听她问店家:“从这到西山还有多远路。” “去西山啊,现在可不是时候!前两天雨下得太大,山溪暴涨,把路都给淹了,官府筹措人手正挖着,且得等些时候呢。” 女子不再说话,昏光里微微有些怔神,眉间写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脚上军靴簇新,针脚是官中的手艺,外袍却陈旧得不像样,借着寮里半明半昧的灯光,能看出好几处补丁的痕迹。 热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果然烫着指尖,本能往回一缩。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曼吟声:“冬去春来复一冬,盛衰两极再殊同。早知今日烧手患,去岁当从邻家翁。” 女子雷殛般一激灵,寻声看过去,见角落里坐着一算命先生,身量还没有桌腿高,面容稚嫩,瞧着倒并不可厌。 他手里捧着一本《周易》,似是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咧嘴一笑:“姑娘测字吗?” 女子本来没打算算命,不过见山野中突然出现一道士,冥冥中仿佛有天意般,心意倏转。 “既如此,求教先生了。” 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字,算命人歪头看了看:“方?” 女子颔首。 算命人略想了片刻,道:“方字,其内含刀,姑娘胸中有杀意。” 女子悚然一惊,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鞘。 算命人浑然不觉,继续侃侃道:“只是这刀上犹悬有一点,其势虽弱,其威却强,暂时弹压住了姑娘的杀心。且这个方字又以万字为主体,暗示姑娘行任何事,都得思虑万全才好。” 那女子的目光在他一番拆解中闪烁不定,某个瞬里甚而泄出一线狠意。但末了,结着薄茧的手掌终是从刀把上缓缓挪开,扔下几枚铜板。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女子长身而起,抓着刀就朝寮外大步走去。 算命人喊:“你包子不吃了啊?” 帘落一阵风,寮内重归沉寂,算命人掌心掂着几枚铜板,却比那女子走前留下的多出来一枚。 那是她扣在袖底的压身财。 算命人出手神鬼不知,他将铜钱翻了面,拇指过处咸德通宝的字样跃入眼帘。 新朝肇始,昭淳帝曾令福王牵头,进行过一次大的货币改革。像这种咸德年间的通宝虽未完全禁止,但市面上早已不流行,只有极少数边地还在使用。 这其中,就包括安陶郡主长期镇守的云南之地。 三江鼠杨开把铜板扔进袋中,掀开帘,果然见一蓬烟迹消失在山道尽头,去的却是和西山陵寝完全相反的方向。 “公子神算呐。”他由衷地感叹道。
第35章 安陶 老宅破旧,梁柱上漆已剥落,到处都是积灰,角落里蛛网密布,长年累月的灯火不举,让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欢喜小心护着怀里的香烛,往叶观澜身边凑了凑,有些畏惧地道:“公子,咱们大半夜往这荒宅子来做什么。我老觉得周围阴森森的,瘆得慌。” 叶观澜就着那烛,点燃了一支香。渺弱的光映着满墙牌位,袅袅淡烟从描红了无数遍的字眼上拂过,“长城十二将”几个大字隐隐可见。 “这里供奉的都是忠臣义士,正气充盈,有什么可怕。”叶观澜说,“把东西拿出来吧。” 欢喜麻溜地解开包袱,里面装着厚厚一沓纸钱,他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陶盆,拿袖口抹干净,往里丢进了一支火折。 火烟腾起的瞬间有些熏眼睛,叶观澜却不错开视线,望着跃动不止的焰苗,眼眶微微酸胀起来。 烛苗急跳了下,似乎暗示着有人来,但叶观澜他们并未听到脚步声,这必得是内力极深厚的习武之人才可以办到。 长刀破空而至,刀锋犹如寒潭起势的沉蛟,还没到跟前,彻骨的凛意已直抵后心。 欢喜惊呼“公子当心”,叶观澜却不偏不躲,连惧怕的意思都没有,就像是知道那把刀不会捅穿自己的身体一样。 “一别多年,郡主,别来无恙啊。” 隔着春日里略显单薄的衣衫,叶观澜感受到刀尖向后撤了寸许,但仍未挪开。 “叶家二郎?” 叶观澜迎着锋芒转身,对上安陶郡主冷峭的眼,笑了笑:“当着十二位老将军的面,郡主当真要开杀戒不成?” 安陶视线偏转,烛火映得她目中盈盈,恍然间似有水光泛动。 叶观澜顾自走向已吓傻的欢喜,拍拍他手背,示意他把卡在胸口的包袱松开,从里头另取出檀香递给安陶。 “郡主阔别镇都十余年,这趟回来,还未来得及对他们聊表心意吧?” 安陶望着那香,泪水渐盈于睫。 绥云十二将,既是咸德年间威震关外的中原骁将,也是镇国公发于行伍、一手栽培的忠义之士。 咸德五十七年,安南内乱,外引蛮族祸我西南。 彼时西北战事未平,朝中早已无将可派,年过花甲的镇国公临危受命,亲率麾下十二宿将孤兵犯险,征讨南夷。 那一仗打得艰难竭蹶。 时值盛夏,南疆之地林瘴肆虐,光是气候这一关就折损了近千名将士。 遑论当时的朝廷四面漏风,粮草、军给样样都难以为继。方家硬是在那样恶劣的条件里苦撑到了冬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战事眼看就要迎来转机,广西思明府土司公然反水,致使镇国公再陷绝地。 是十二将以身为肉盾,从敌军的重围中抢出了主帅一条性命,也成全了方家“万里平戎策”的不世战功。 此战过后,咸德帝亲笔题写了“长城十二将”的匾额,并依托方家老宅新建了这座忠贤祠,以此褒奖十二宿将护主报国的忠义之举。 这里曾是方家烈火油烹的开端,如今却只剩下满目萧疏。 安陶把香插进炉中,眉间悒郁之色分毫未减:“你今夜来此,就是为了等我的?” 叶观澜没有否认:“去西山的路不好走,我猜郡主没能吊唁成先皇后和老将军,或许会转道来这座忠贤祠祭拜。看来观澜没猜错。” 火星子哔啵爆开,安陶眼中一晃而过深深的忌惮,手再度扶上刀鞘。 叶观澜余光扫见了一切,不动声色地对欢喜道:“在外边守着,有动静随时来报。” 欢喜口中应声,人却还杵在那,似有顾虑。 叶观澜一笑,语气如沐春风:“放心吧,我与郡主故人重逢,还有好多话要说。” * 夜深了,陆依山灯下想着心思,净瓷做的药瓶在掌心被把玩出了温度。 门随开随合,陆向深多年都没养成敲门的习惯,进屋便道:“你料得不错,京中这些天果然有风声传出,把嫘祖庙陈尸案和七年前的壬寅宫案联系到了一起。” 陆依山眼也不抬:“传闻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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