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子旭听得头皮发麻,脚停在半空,不过须臾,就把心一横,招呼锦衣卫鱼贯而入,勒令将陵寝内外每一寸地皮都要搜寻干净。 “大人,这里没有。” “大人,这里也没有!” “卑职这里亦然……” 随着锦衣卫的回禀声不断传来,惊惧像蚂蚁一样爬上菅子旭的脊柱,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两腿开始栗栗颤抖,不住拿袖擦拭着额角汗珠,嘴里失魂落魄地念着:“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城门守卫明明说......这不可能!” 菅子旭念叨几句,突然一个暴冲,被番役用刀把怼了回去。他瘫坐在地,颤颤地指着马上的陆依山,嘶声喊:“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本官行分内事,你们东厂不能这样独断专——” “行”字卡在了嗓子眼,陆依山猝然伏身,抽出锦衣卫的绣春刀。 寒光骤闪,菅子旭看着断了半截线头毵毵的琵琶袖口,差一点点自己的手指也被削掉了,他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嘴巴无声翕动着,脸上写满了绝望。 陆依山掷了兵器,挽正马头,言简意赅道:“下刀,拿人,锁回去。” 陆向深撵在身后喊:“你往哪儿去,这里就不管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得得马蹄响。 陆向深被晾在那出了会神,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句:“活像个着急偷情去的大痴汉。” 屋外,欢喜一边烤红薯,一边留意房门内的动静。结果不当心翻面翻迟了,红薯焦了一小块,心疼得他直跺脚。 遂心在旁默默看着,一声不吭把溅得到处都是的草木灰扫干净。 刚烤好的红薯腾腾冒着热气,欢喜在两手间倒腾几下,等没那么烫了,方从中掰断,将没焦的那一半递给遂心:“我们二公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 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遂心整晚都显得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 他咬了口红薯,突然打起手势。 相府有个老仆,天生聋哑,欢喜因懂一些手语,很快看明白他说的是,“郡主也是个好人。”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吭哧吭哧把红薯啃得飞快。 屋中,深谈还在继续。 安陶的腿有旧疾,不宜久站。叶观澜提起炉上煮沸的茶壶,走到案几旁,给两只茶碗分别斟满,自己率先坐倒。 “茅店酒,寿君时,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叶观澜举盏,“郡主戍边多年,一朝还都,观澜以茶代酒,贺郡主凯旋。” 安陶入座时眉宇间的郁色已消失不见,她把玩着茶盏,淡然一笑:“细想来,交趾大捷至今,二公子是第一个真心贺我之人,安陶在此谢过。” 她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叶观澜至此才隐约窥见了一点“平戎万里”的飒爽英姿。 “事到如今,郡主仍打算继续向陛下进言重查壬寅宫案吗?”叶观澜问道。 静默有顷,安陶捏着茶盏点了下头。 叶观澜并不显得意外,却说:“郡主既知这是一个圈套,此刻抽身还来得及,何必非要一意孤行,自甘入彀呢?” 安陶只顾自盯着他,良久,叹道:“我当二公子是知己,不想你与那起官场禄蠹也没什么分别。” 搁盏,口气陡然凌厉。 “方家此生功业,全凭十二将以血肉之躯铸就。我好赖经历过几年烈火油烹的好日子,譬如乔伯之流,却是黄沙枯骨无人问,死后那点虚名,连自己的子嗣都庇护不了。乔家妹子的冤债是无处可讨了,可十二将的亲眷里,有多少人仍在壬寅宫案的余波里苦苦挣扎。你让我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朝廷封赏,却对他们的遭际视而不见?我安陶,不惮冒斧钺加身、积毁销骨的风险,请旨翻案,是为了爹爹和阿姊一世的清誉,更是为了十二将泉下之灵得以安息!” 她话说得有些急,话音落点,微微带喘,叶观澜却牵出一个欣慰的笑。 “方家世代傲骨,到郡主这里,总算没有遗落。”公子目中星光熠然闪烁,“郡主下定了决心,若不嫌观澜愚钝,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你?”安陶将信将疑。 “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亘古不易之理。今夜锦衣卫构陷郡主不成,反为您在陛下面前占尽了先机。接下来,只要郡主不再轻举妄动,当年冤屈和今朝血案,咱们都能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 谈话接近尾声,安陶抬掌按在潜渊刀柄上,问:“公子今夜设法拦我去路,又跟我说了这些话,一字一句思虑至深,想来不止是为了方、叶两家当年的那点交情吧?” 叶观澜笃声答是,“郡主当记得,壬寅宫案最初的源头,皆因父亲力推军镇营建而起。如今交趾之乱已平,朝廷过了用兵的时候,五万绥云军难免再落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观澜欲为郡主寻一条出路,也为应昌军镇的落成谋定根基。” 安陶若有所悟:“公子的意思是,移防?” 军镇创设,打消皇帝疑心与朝中物议,仅仅是第一步。从哪里凑出一支随令而动、威震蛮服的大军,同样是草创派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 叶凭风的三千精骑断不是屯兵的上上之选,公子提出的移防一策,主动掐断了叶家军政合谋的可能性,也算绝了外人口实。 而对于安陶郡主来说,西北虽远,但至少能够保全绥云军的番号。且远离镇都即远离纷争的中心,少了各方势力掣肘,加之有叶相亲自坐镇粮草调度,她的日子甚至比在南境时,还要好过百倍不止。 当然,叶观澜从不怀疑,以绥云军之骁勇,无论南北,都能成为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 如此一举三得的绝妙计划,就连安陶听罢,也不禁在心中叫好。 她越发对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二公子刮目相看,思绪流转间,有人已代她先一步将称叹的话宣之于口。 “好,好!公子本事,果然了得!”
第38章 堕神 一抹缁色身影跨门进来,挟着早春入夜独有的凛冽气息。来人语气平平,神情亦是喜怒难辨。 然而叶观澜一和他的眼神对上,立时就别开了脸。 陆依山看在眼里,笑意稍纵即逝,转而对一旁的安陶郡主行礼道:“师姐。” 他跟安陶在外是主从,在内却是同门。陆依山以“师姐”相称,行的又不是正经八百的君臣大礼,似乎寓示着他此刻的身份乃南屏阁主陆崛殊座下弟子,而非当朝九千岁。 安陶很快明白他这一礼的应有之义,目光微闪,“师父都知道了?” 陆依山说:“他老人家入镇都,是有几处堂口的纷争要料理。原以为师姐人在江宁,开拔还需些时日,故而一时半会留意不到这上头来。” 他说话的口气倒还谦和,话里话外却都是敲打的意思。安陶闻言,果然气虚了一大截,捺低声道:“等师父那头忙完,我自向他跟前儿请罪就是。” 陆依山叹口气:“好在师姐今夜悬崖勒马,不曾铸成大错。我已命人将姓菅的御史扣下,只要都察院掀不起风浪,师父这里都好遮掩。” 安陶略显诧异地抬起头,半刻才道:“多谢。” 稍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叶观澜:“说来,多亏叶二公子提醒及时。倘若我没有猜错,茶寮里的那位相师,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听到这,陆依山越发一错不错地打量起叶观澜,后者则干脆避而不见,对郡主的话也置若罔闻。 安陶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火药味,但又不是相见眼红、非死即伤的那一种。 她只当陆依山不认得叶观澜,所以警觉的缘故,连忙打圆场说:“忘了介绍,这位是叶——” “几日不见,”陆依山面无表情地道,“二公子还是这般勤谨,当真教咱家钦佩之极。” 叶观澜听出他在嘲讽自己又来挖方家的墙角,只装作万事不懂的样子,颔首说:“比不得督主勤勉。” 陆依山见他翻脸无情,又见他进退自若,万般感觉咂摸不出一个味道,指甲嵌进了肉里,仍似挠不到实处,不觉牙根咬得直痒痒,碍于外人面前却不好发作。 安陶见状更担心了,正想出言调停,忽见门外探进半个脑袋。 陆向深一手摁住欢喜,一边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安陶犹豫片刻,道:“既然你跟他一早相熟,我就不必费这个唇舌了。许久未回忠贤祠,我也想四处走走看看——二公子,失陪。” 叶观澜急道:“郡主......” 陆依山抢着打断:“夜间路难行,师姐记得嘱咐遂心,多点一盏灯。” 安陶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横扫,陆向深搁门外又是一阵猛咳,看架势就差把肺管子咳出来了。 安陶不得已,只好向叶观澜点头致意,临去前又警告地对陆依山说:“你好好说话,别欺负人家。” 陆依山俯颈的样子看起来既温和又谦顺:“师姐放心,依山怎敢怠慢了公子。” “吱呀”,房门开合,灯烛摇摇,复归沉寂。 一捧月色透过窗流泻进来,追逐着公子洁白的袍角,说不清是月照人清冷,还是人望月孤凄。 陆依山看着那单薄的影,一时间竟有些忘神。 他忽地生出股错觉,眼前人不是世间人,他就像高去九霄的天边云,看似伸手就能触碰到,可只消再有一阵风,便彻底烟迹难寻。 叶观澜不开口,陆督主也不作声。 月华在两人中间脉脉流淌,彼此相隔光亮,又各自跻身黑暗。一些东西就在这样无言的对峙中,隐秘又不受控制地发酵起来。 “从嫘祖庙一别至今,已有十七日了。”到底是陆依山先跨过了那条线,走到窗下坐倒,“再见面,二公子却连一盏茶也不愿与我吃,当真好狠的心肠。” 叶观澜藏于袖底的手指倏尔轻蜷,声音放得愈发低:“茶才温好,督主自便就是。” 陆依山却稍稍倾身,盯住他:“日前挨了几棍,行动多有不便。眼下房中没别人,公子就当扶危济困这回,解了咱家焦渴要紧。” 此言透着别样的深意,叶观澜一不留神把指尖掐出了红痕,轻声说:“满堂英灵在上,督主慎言。” 陆依山拿起他留在凭几上的小竹扇把玩,“咱家赶了一晚上的山路,口渴是应当的,二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论起这种时刻的牙尖嘴利,十个叶观澜也抵不过一个陆依山。 叶观澜负气要拿回自己的扇子,但又如何争得过。督主将扇柄卡在虎口,稍稍用了点力气,叶观澜就被拽出了黑暗,山眉水眼,连同眉宇间那点怒气,都一并显露出来。 那么的活色生香。 陆依山眼底却淡了笑,眸光转深:“写了字的火浣布,是公子特意留在岔道口的,目的就是为了教咱家安心,好一门心思对付那草头御史。可倘若公子早有打算,何不提前遣人来知会一声,左右我陆家的大门,公子进也不是头一回了。偏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西山,才肯施舍这颗定心丸。公子是生怕咱家脚程太快,赶得及到忠贤祠与你打这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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