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愣了愣,耐着性子劝说:“督主当知道,圣上赐婚只为试探。我叶氏一门忠心,凡有君令,但无不从。只是小妹娇纵,实非良配,恐怕将来屈就了您。” 陆依山很快饮完第二杯酒,酒杯不轻不重地扥在案上,说:“合卺酒都饮了,公子一句实非良配就想打发了咱家吗?” 屋外头细雪新落,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声响。许是酒催,也许是其他,叶观澜忽然觉出点燥意,颈侧浮出了薄薄的细汗。他那韶艳的喜服衣领含着一段白皙脖颈,灯烛掩映下显得水光淋漓。 “督主想要如何?” “同船渡的交情再深一点,无非就是共枕眠,咱家可比二公子想象的要贪心。”陆依山将叶观澜的窘态尽收眼底,道:“公子汗成这样,是这屋里太热了吗?” 叶观澜顾不上回答,手搭在前襟的骨扣,很想解开它。 陆依山走去推开了墙上的窗,寒风夹雪掉在他的手背,很快化成一点水。经过叶观澜时,他突地倾身,搭住那双略显瘦薄的肩头,指腹的凉意隔着喜服让叶观澜微微战栗。 “二公子是个天真人儿,饮这酒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潮热的呼吸似近若远,与颈侧一点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在这冰火两重天的夹袭下,叶观澜皱起眉:“这酒?” 陆依山眸微侧,那刀片一样的眼光沿着脖颈逡巡向下,似带了点摩挲的力度。 他故意道:“咱家是个太监,有些事没法亲力亲为,只好借用外物,聊以娱兴罢了。” “想不到堂堂九千岁,也用下药这一套。” 陆依山低笑起来:“下药爬窗挖墙角,可是东厂番子的专长,二公子竟然不知道。” “你究竟想如何?” 陆依山隔了点距离,轻轻一嗅:“美人香在怀,你说我想干什么?” 叶观澜前世听那些混迹行伍的老油子说,漫道宦官身体残缺,到了榻上,可以玩的花样多着呢。 他闭上眼,强自定了定神,说:“可惜了我非女娇娥,陪督主唱不成这出思凡。” 陆依山指向下移,轻抚过那双削肩,曼声念道:“思无邪者争无欲,凡尘自有风月生。既然礼成酒也酣,不是娇娥又何妨?” 初闻前两句时,叶观澜面露一丝诧异,因为督主念的正是他自己的诗。 听到后来越发不成样子,诧色顿时没入汗涔涔的酡红,变成了羞恼的一部分。
第3章 点朱 “陆、依、山!” 冷汗不歇,背上已经湿了些许,叶观澜拧紧了眉,咬牙切齿地叫他。 陆依山哈哈一笑,手离了肩,浪荡顷刻含敛殆尽,连带着周身煞气也云散一空。 “骗你的,冬日天寒,一点药酒,替饮二公子暖身而已。要说旁的好处,却也没有了。” 许是这屋里的酒暖花香消磨了紧张的意志,叶观澜这时觉得,陆依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脱去那副冷面修罗的皮囊,他笑起来自有股落拓不羁的气度,仿佛天生不该在九重阙,而应是个弹剑快意的江湖游侠儿。 犹在腹诽间,九千岁已经褪去了外袍,只剩下一副护腕,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小臂。 他坐在榻沿上,慢条斯理道:“我与三小姐能否修得同船渡,那是以后的事,只是今晚,二公子怎忍心叫我孤枕独眠?” 叶观澜眼尾上挑,内含神光:“督主不会真的以为,今晚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吧?” 陆依山道:“戌时已过,镇都早已宵禁。倘若二公子执意要穿着这身喜服游荡在外,咱家也不强留。” 叶观澜朝外望了一眼落白的屋檐,风号狷狂如是。这不是个锦衣夜行的好天气,他忖了忖,还是留了下来。 两人分榻而卧,当中楚河汉界似的放了踩墩。陆依山对二公子自欺欺人的行径未置可否,不多会便传出了匀长而低沉的呼吸声。 叶观澜可就遭罪了。 心乱为主谋,择席成了帮凶,他躺在陆依山身边如卧针毡,偏又不敢惊动了这尊睡佛,只得听着风声雪声浅鼾声,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思绪。 顺利的话,妖书案一了结,赐婚风波也将很快过去。依着当下的情形,九千岁主动退婚是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父亲的官声,又不妨碍三妹妹日后另嫁良人,便是在昭淳帝那里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还不止于此,叶观澜更为看重的,是和陆依山的盟约。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昭淳二十五年春,也就是三个月以后,科举舞弊案发,父亲被寿宁侯等人构陷收受考生贿赂,提前泄露了考题。 昭淳帝下令由锦衣卫主理此案,结果可想而知。 而那时的陆依山正为妖书案缠缚住了手脚,人也远在千里之外的蓟州,是以不得插手此事。这一世,叶观澜提出帮他缉拿真凶,既是为了让东厂在圣上面前有个交代,也为了把结案时间提前三个月。 如此,有了东厂掣肘,届时是非黑白对错,可就由不得锦衣卫一家独断了。 叶观澜心中盘算,眼前又浮现了那三百首级丛立城楼下的情形。不知是否因为酒热烧身的缘故,仇恨就像一把没烧完的残烬,一点即燃,烫得他心口如有岩浆奔涌。 叶观澜烦躁地折了个身,小指不经意碰到什么,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手冷得似冰,细察仿佛还有微微的颤抖。叶观澜无声地坐起身,借着雪光看向陆依山,发现对方睡得并不安稳。 醒时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在梦里如堕修罗,他蹙额时棱角毕现,但那更像是困兽走投无路下的自我保护。他忽然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汗越淌越多,手越来越冰,唇却越抿越紧。 叶观澜还在思索要不要叫醒陆依山,半刻选择了放弃。 一个在噩梦里都不会惶呼出声的人,怎么能指望他醒来跟你坦诚相待? 叶观澜俯身端详了会儿,在昏暗里移走了踩墩,然后握住陆依山的手。数九寒天,难得一份常温相暖,叶观澜掌心的“坚冰”终似有了点温度,而他胸腔的无明火也逐渐偃息。 各自平静,叶观澜沉沉地睡去。 檐下冰棱发出极轻的断裂声,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陆依山睁开眼,鬓边皆是冷汗,但眸底早已不见了惊遽。 他知道自己的手正被谁握着,没有声张,轻轻转动手腕,抵进那指缝,手指缓缓收紧。 原来,挨近了看,公子是这样的。 陆依山薄唇微动,模糊地做了个口型,唇角不自主弯出一点点弧度,连同最隐秘的忻愉深藏进有雪的夜里。 雪下了整夜,清晨方歇。 叶观澜约定好与陆依山外出探访妖书案,醒来却发现人不见了,伸手摸了摸,被褥间温热的气息也已不复。 身遭仍是凤翥龙翔的一团喜气,喜服仍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又叠了一套素净的白衣。 梁人都传,叶家二公子的风采,如有人间惊鸿落,须借三尺雪加身。 叶观澜微微翘了翘唇角。 陆依山在京师有圣上亲赐的宅邸,不过他很少居住。现在住的这座偏宅距离东厂营房很近,内里陈设简朴,没摆什么重器,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中设有上马台,角落里还置了兵器架,十八般武艺齐全,独独少了一把像样的剑。 叶观澜觉得奇怪,大梁自惠武帝时起,崇武之风盛行,其中尤以习剑为尊。二十年前,西境北勒山庄便是因为祖传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声名鹊起,受到了先帝爷的器重。大梁官员特别是武官,为求前途都会苦练剑术,陆依山作为皇帝身边近臣,居然没有佩剑的习惯。 正想着,院门外声先人至,“陆兄,春宵一度,对我布置的洞房可还满意?” 来人褐衫竹甲,五官各在其位,却偏偏长了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他手握糖炒栗子,同叶观澜对视的刹那,栗子散发出的热气也掩盖不了那双眼里的惊艳。 “乖乖,天仙呐!” 他啧啧称叹,将栗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拿出一颗正准备扔进嘴里,忽地停住,往叶观澜面前献宝似的一递:“你吃。” 叶观澜正踌躇是否要接,一个声音及时打消了他的尴尬。 “孔小乙!” 孔小乙寻声扭头,眉开眼笑地一扬手:“陆兄!” 陆依山反应则要冷淡得多,走过来,言简意赅地介绍道:“孔小乙,印绶监司火者,雕木头的。” 那话声分明嫌弃,孔小乙栗子都不敢嚼了——变成了小口嚅动。 “东西呢?” “已经备妥了。” “上车。” 孔小乙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陆依山瞥向叶观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马车行驶一路,叶观澜无数次感受到孔小乙探询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显然对昨夜之事充满好奇。可只要陆依山的眼风扫过来,他即刻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抬头钻研车棚顶。 他们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不大,也未落环,牌坊似的门匾上书三个大字。 “泮冰馆”。 冬去冰须泮,化作一池春。 孔小乙“噗嗤”笑了出来。 带着当朝太监头子来逛妓院,这位二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泮冰馆是京城最大的教坊司,一家真正把“婊子门前立牌坊”贯彻到底的风月之地。凡进出此地者,须得先验过牙牌,证实非军户或贱籍方可入内。 这也是陆依山找来孔小乙的原因。 他口中的雕木头,显然不是普通的雕木头。看着几块足够以假乱真的牌子,叶观澜由衷叹服,至此也算对东厂的通天能耐管窥一角。 据叶观澜说,妖书最初的刻印版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廖广生,曾为顺天府生员,因刊刻打诈在昭淳二十年被除籍。后洗手做了民间书商,专为显贵私刻书籍,他在泮冰馆里有个相好,日常也将此处当成巢穴盘踞。” 这些绝大多数都是前世的九千岁遍访所得,叶观澜借花献佛,并未觉得何处不妥。 陆依山打断:“私刻书籍?” 大梁律有严格规定,国初书版,唯国子监有之,违者当处极刑。 叶观澜解释说:“只是些娱兴之书,无涉朝政民生,譬如话本、戏折和......” 他戛然而止,引得对面两双眼、四道目光直勾勾看过来,瞧得玉颜生色,犹如红梅欺白雪。 “......和春宫。” 一阵不合时宜的浪笑声穿堂而过,惊扰了花枝,吹得那红梅影儿像是又飘到了陆依山的脸上。 孔小乙左顾右盼无话的两人,漠漠然翻眼:“哦,春宫。” 廖广生得钱得势,干的又是不法营生,故而花重金请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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