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金刚鹦鹉是江姨娘的爱宠,有样学样地继承了主人家的泼辣。欢喜从前被啄怕了,不自觉缩了缩肩,又煞有介事地伸手渥住叶观澜的额头。 “天爷,公子终于醒了。唔,烧好像也退了些,您病这几日,急得我,饭都吃不下了!” 小手是软的、热的,胖乎乎的富有弹性。叶观澜忍不住拉下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掌心软肉,感受这份鲜活的体温,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重新来过了。 欢喜被捏得浑身痒梭梭的,舒服地眯起眼,这时听叶观澜缓咳几声,在耳边问道:“外头怎么那样吵?” 欢喜道:“还不是江姨娘,为着三小姐的婚事都闹了好几天了。” 婚事? 叶观澜心念急转,倏然坐直了身。 “皇上赐婚的旨意颁下来多久了?”
第2章 替嫁 反观上一世的经历,叶家没落其实早有迹可寻。这打头的一件,便是父亲拒绝了昭淳帝的赐婚。 叶循膝下子嗣三人,除了已故正妻覃氏所出的凭风、观澜兄弟,还有偏房江氏所出独女,叶思雨。 昭淳二十四年腊月二八,昭淳帝突然下旨为叶思雨赐婚。所尚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陆依山。 时人称其“九千岁”。 说来陆依山虽靠军功起家,究竟只是一介阉臣。这桩婚事在当时的叶观澜看来荒诞至极,实乃昏君作为。 回想起来,此举更像是一种试探。 皇权与相权,譬如潮汐,在历史的狂澜里此消彼长。及至昭淳一朝,两权相争到达了激烈的顶峰,父亲在这时提出重建应昌军镇,难免教昭淳帝疑心他欲借此割据甘州,有不臣之意。 几番试探下来,叶循都未有逾矩之处。最后昭淳帝听从寿宁侯的建议,将叶思雨许嫁给身边的亲信宦官。 事后叶观澜揣其想法,若叶循屈从,这桩婚事未必能成,但父亲的清正官名必然受损; 若不从,昭淳帝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但从为叶家谏言的奏呈里,皇帝就能大致摸清丞相如今的势力大小。 结果,叶循断然拒绝了如此荒唐的婚事,与新文派诸臣在武英殿前跪谏三天三夜,逼得昭淳帝连夜撤回旨意,颜面尽失。 这份怨恨积攒到之后的科场舞弊案,终于爆发了。 昭淳帝寻隙将叶循革职,打入诏狱软禁。兄长叶凭风则被迫率军北出雁行山,在地势险要又四面无援的沣城苦守了三年。 之后的事,叶观澜不愿回想。 欢喜闻言瞬间耷了眉,“三日了,江姨娘一直不肯说出小姐的下落,把老爷气得卧了床,您也因为侍疾累倒自己。不过公子也别焦心,我才听姨娘房里的丫头说,老爷预备联络诸位大人,跪请皇上收回成命。” 叶观澜垂眸思忖片刻,起身更衣,嘱咐说:“你往书房递个话,让父亲稍安勿躁,千万莫要抗旨,此事还有回圜的余地。” 欢喜应一声,追在身后问:“公子不用晚膳啦?今天有炸鹌鹑呢!” 快到门边的叶观澜突然停住了脚,转身回望。 昏光淡抹的眉眼满蕴出尘之姿,是无法行诸笔墨的飘逸。与兄长不同,叶凭风是临阵的剑意,杀气棱棱;而他是欺霜的秋思,此味不尽。 叶观澜叫欢喜,目色微亮,“明早,让厨房多做两屉包子吧。” * “替嫁?!” 父亲听完他的主意,惊得从椅上腾身而起,连手边参茶也拂落在地,指着叶观澜一时说不出话来。 “碍于人言,东厂迎亲常在半夜,不会大张旗鼓,只要我们买通了轿夫和喜娘,蒙混过去并非难事。”叶观澜道。 良久。 “可那陆依山为人刚愎酷烈,实非好相与。况且你是男子,如何、如何能与男子......”叶循说到一半哽住,暗忖陆依山究竟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男子。 叶观澜止住书房外探头探脑的欢喜,蹲身收拾了残片,叹声道:“父亲想到哪里去了,孩儿此举不过权宜之计。眼下三妹妹出走,下落不明,咱们总得想法子搪塞过去。更重要的,是我得找个理由,见上陆依山一面。” 叶循狐疑:“你见他做什么?” 叶观澜的唇角微勾,笑而不语。 这位九千岁大人,可是他重生以后扭转乾坤的关键一子。 叶循沉默一阵,不无担忧道:“倘若陆依山翻脸不认,我儿矔奴岂非危矣?” “矔奴”,叶观澜已故娘亲为他取的乳名,此生未及尽表的慈母心肠都藏在这两个字里。叶循每每唤起,齿间总似咂有缠绵之意。 望着父亲愈渐佝偻的身形和掺白的两鬓,叶观澜心头软成一片。月光从棱窗斜进屋内,把他的眸色衬得清亮而坚毅,“父亲放心,矔奴自有打算。” 重来一世,叶观澜不欲再为匣中软玉,他要做出锋的剑、开刃的刀,斩尽世间恶风苦雨,以换取双亲兄妹的平安圆喜。 * 七日后便到了大婚之期。 戌时刚过,天已经完全黑透,一顶未着红的软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陆家后门。 和叶观澜预想中的一般低调。 然而回廊几转,进到屋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地——龙凤花烛呈祥,金屋椒墙留香,喜帘三叩抱柱,剥啄有声。红泥炉上煨着合卺酒,温久了,馥郁香气氤氲一室,人在其中,未饮酒先染一两分醉意。 他心说这九千岁还挺,嗯,知情识趣。 “督主还有些公务未了结,请三小姐耐心稍候。”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洞开,有人排闼直入,挟来一股雪风和隐约的血腥气。熟悉的味道让叶观澜仿佛回到那日的沣城战场,喜服下的身躯微微绷紧。 那味道近了,紧随而至的是某种不形于声色的威压,飒飒蔓延开。 叶观澜沦肌浃髓俱是寒意,从盖头的缝隙里窥见了一双乌金云纹的靴尖,停在半步开外的地方。手指蜷了蜷,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只碰到了江姨娘临上轿时偷偷塞与自己的一把匕首。 嘶,何至于此。 他还没有疯到在阎王爷面前举刀的地步,再活一世,他惜命的很。 叶观澜正欲敛袖作掩,直觉正面袭风,腕间倏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袖中短刃好巧不巧地滑出来,被那人反手接住,随着抬臂的动作横亘在两人当中。 盖头随即被揭落。 入夜北风紧,吹得花烛一径摇曳,在暖缎浮光锦上荡开波纹,粼粼相连,眼前骤然迸发一片强光。 叶观澜本能偏过了头,胸口砰砰乱跳。 “你要杀我?”声音从头顶降下来,并不尖锐,也不阴柔,是个男人的声音。 即便在上一世,叶观澜也和这位九千岁素无交集,只知世人皆传其性情乖张,行起事来百无禁忌。 叶观澜强迫自己移回了目光。 平心而论,陆依山生得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十分英俊。但他太厉了,从眼神到棱角,就连骨骼也像尖锐的刀子,收锋在体内,随时会将人割伤。 叶观澜两世未见过这般根骨像刀的人。 视线相接的刹那,他看见那双眼底划过了一抹亮光,如遇意外之喜,但很快泯而不见。 叶观澜疑心那只是白刃掠光带给自己的错觉。 “天下之利匕首,当赠天下之真英雄。”叶观澜手腕还被陆依山攥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匀了呼吸道:“在下叶观澜,初次相见,聊具芹仪,还望督主大人不要嫌弃。” 动作间,前额的红玉髓迎着烛火迸发出耀眼的光泽,将原本白皙的面容映得昳丽无两。 陆依山定定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叶家公子妆红点翠而来,就是为了给咱家送礼的? ” 叶观澜眼眸晶亮:“不,我是为了给九千岁分忧而来。” 陆依山不无沉默地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喜服,很明显信得不真。 叶观澜面不改色:“督主公务繁忙,寻常难见一面,非如此装扮,不足以换来和您私下详谈的机会。” 陆依山唇角轻扯,撩袍时不经意露出衣角的几点血迹,伸出手去提壶斟酒——叶观澜听说东厂番子折磨完人以后,总要靠喝酒来冲冲煞气。 “二公子怎知咱家心中所忧?” 叶观澜也从容落座,一个煞气缠身的人自然不惧和另一个煞气缠身的人把酒言欢。 “近来妖书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数日间镇都人人自危,九千岁为君肱骨,想必也能感君之忧。在下偶然得知了与此案相关的一些线索,便想趁今日之机告知督主。” 陆依山饮酒的动作一顿。 七天前,一份名为《忧危竑议》的揭帖在京师广为散布。 帖中所言,直指当朝贵妃孙氏托赖腹中龙种,有劝帝易储之心。同时也指名道姓地攻击了孙贵妃之父寿宁侯与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称他们一个是密谋易储的同伙,一个只作壁上观,全不把江山社稷放在眼里。 妖书案发,昭淳帝震怒不已,严令锦衣卫与东厂两方并查。可是七天过去了,始作俑者毫无头绪,朝堂上浑水摸鱼的却大有人在,光是今日东厂查实的诬告便多达八九桩。 一时间,妖书案成了镇都官员挟私报复的由头,蒙冤下狱者不计其数,用人人自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陆依山听罢,语意微冷:“要是我没记错,妖书所言只字未涉叶相,至今也无人将矛头对准叶家,二公子何必来搅这滩浑水?” 叶观澜道:“妖书案牵连甚广,几乎遍及大梁朝堂。内阁三人,寿宁侯与翰林院大学士皆受到指摘,唯有家父独善其身,换作督主,也会以为父亲与此事难逃干系不是吗?” 烛花哔啵爆开,陆依山随之轻挑眉,看向叶观澜的目光里掺了一丝兴味:“为什么是我?” 叶观澜一怔。 他总不能告诉陆依山,上一世叶家兵败,他被押解回京,满镇都对自己避之不及时,只有这位风评不佳的九千岁肯为他面圣求情,还因此挨了二十廷杖吧? 尽管叶观澜不明白对方何故如此,但他相信,这位九千岁,也许并非传闻中的那样任性恣睢。 忖度再三,叶观澜斟了酒,道:“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大梁谁人不知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早已归附寿宁侯,与其等他们往叶家头上泼脏水,不如由我助督主大人一臂之力。” “仅是这样吗?”陆依山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 叶观澜眉目舒展,露出个笑:“自然,舍妹与九千岁的婚事,还要劳烦您亲自向圣上推拒。” 闹了半晌,督主大人才想起自己今儿是回来成婚的。听见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退婚,陆依山很是不满,指间夹着匕首,一下一下磕在案沿。 “圣人美意,天作之合,咱家为何要推拒?”他顿住,满屋子扫量一圈,“对了,还未见到今日的新娘子——瞧二公子这身打扮,难不成,就在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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