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耕秋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今次使团出关,他故技重施欲再行截杀之事,却在中途认出了我。阮狗儿还算念恩,手下留情反连累自身被捕,公爷说说看,我若不保全他,岂非有忘恩负义之嫌?” 曹鹧尤哽了下,他想不到一个小小武林把式身上,竟有着这么多曲折离奇的过往。 然迟疑不过片刻,他又加重了手下力气。 “纵使阮狗儿昔年曾受冤屈,而今四相趁乱为祸一方,残害百姓,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为大梁武将,杀此盗跖乃职责所在,与功过何干!” “啪!” 茶盏重重扥在案沿,发出的巨大声响连曹鹧尤都被唬了一跳。 齐耕秋面容扭曲,因为隐忍而绽开的三道青筋小蛇也似,攀附在前额狰狞而惹眼,“盗跖,何谓盗跖?陆崛殊何尝不是草寇出身,只因在这一场动荡中立了首功,在朝在野便得人尊称他一句刀宗,凭什么!乱世英雄盛世贼罢了,就像从前的晋王……” 话音戛然而止,齐耕秋咬住话头,没再往下说。 曹鹧尤被慑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齐耕秋此人一副书生做派,寡言静默,待人不即不离克奉中庸,行事不偏不倚乃至迂阔。除了写得一手好青词,似再无可取之处。 而今见他展露出这般疯狂面目,曹鹧尤惊愕之余,连问罪的心思也淡了。 齐耕秋看在眼里,话锋陡转,“余者不论,公爷自个儿不也该深有体会?” 曹鹧尤心弦激颤,一片阴翳悄然爬上眼底,“什么?” 齐耕秋冷笑:“公爷戎马半生,驱逐鞑虏、收服三卫,曾立不世之功!即便同他方时绎的万里平戎策相比,也不遑多让。怎的他就能稳坐公卿之位,女儿尚贵婿,荣升国丈指日可待。而公爷却在将近半百之年仍要浴血前线,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折了进去。公爷该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时也命也?” 汗珠沁了出来,曹鹧尤槽牙紧咬:“你到底想说甚?” 齐耕秋起身,对他仍旧扼在阮狗儿颈上的手视若无睹,拉高了被角,“说来这阮平虽发自畎亩之中,见识却非比寻常。你可知他被官军围剿之际,口中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齐耕秋稍顿,神情逐渐耐人寻味,“宁为乱世王,不做盛世贼。” “......宁做乱世王,不为盛世贼。”燕国公低声呢喃,耳畔齐耕秋的疾声质问清晰如昨。 “公爷啊公爷,你当把你拉下马的,当真只是几个言官的口诛笔伐吗?” “你以为方时绎当真不慕功名吗?他一面做高姿态,衬得你野心勃勃,一面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好退路,所图为何?无非是比你更早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想推你出去当活靶子而已!” “公爷,还没有完呐。西北若平,天下若平,你这把宝刀再怎么藏锋敛锷,早晚是镇都眼中的不祥之刃。指望全身而退?痴人说梦。” “阮狗儿贱命一条,救与不救,又有什么打紧?可南屏阁起势已成定局,公爷代我保全他,便是在未来的江湖第一大帮揳下一颗钉子!” 香烛将熄,轻烟淡袅,齐耕秋充斥着疯狂的眼睛、阮狗儿沉默而偏执的睡容渐渐散去。拂晓前的昏光里,只剩下燕国公晦暗不清的面庞。 庭院中,晨钟悠悠撞响,超度的僧人道:“回公爷,一百零八遍往生咒业已诵完,逝者已超脱苦海,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燕国公没有回应,目光停留在灵牌前供奉的《极乐经》上。 游隼蓦然振翼,呼风声里夹杂着愈发急迫的嘶鸣。燕国公移目于那双几乎挣出血来的混浊鸟眸,良久终于探出手,将指搭在了锈迹斑斑的链锁。 “公爷?” 香烛熄了,燕国公眼底最后一点亮光也泯然无踪,黑暗里传出“咔嗒”一声轻响,“你进来。” 珠帘微动,曹鹧尤头也不回地说:“两件事,其一,急调平阳、大名、彰德、怀清十六府,连同甘、凉、肃八州全部虺兵,十日内赶赴喜烽口听令;其二,去信给虎蛟,告诉他兀良哈积黏数日未决,本公早已受够了。若他此番能够接掌三卫,事成以后封王封侯,本公总不负他就是。” 僧人愣住,就在这间隙,隼挣脱了束缚,伴着一声喑哑已极、却叫人心神大震的嘹呖,如强风般疾掠过他头顶,直取窗外深浓的夜色盘旋而去! 僧人由合十礼转作抱拳,偏袒的右膊被袈裟虚掩,露出一小截蛇尾图样:“属下,领命。” * 刀宗身死,黑水塞之围暂解,可围困在喜烽口外的阿鲁台军队仍未退去。 “少阁主带人烧了鞑靼的辎重营,胡虏所携粮草已然所剩无多。绥云军日前越过锵岭,黑水塞也守住了,两军合围只是时间问题。偏阿鲁台此刻还在关外盘桓不去,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勃聿老城热闹,及至宵禁,仍一片喧腾鼎沸。此地虽不比庆阳商路枢纽的地位来得紧要,然一众鱼虾小商麋集,倒平添了几分市井烟火气。 勃聿城的正街狭窄,巷子却十分密集,走上十几步,身侧冷不丁就延伸出一条岔路。西北角坡势略高,大大小小的酒肆茶寮星落棋布。 其中一间门脸最不起眼的人气最鼎盛。穿过大堂直上二楼,游廊尽头坐落着雅间,虽僻静,透过双开大轩窗鸟瞰出去,却能将整个勃聿夜市的全貌尽收眼底。 姜维掩了窗,见门外站着来送酒菜的小倌,及时收住了话头。
第117章 垆龙 此番出关暗访,姜、叶两人着意换上了当地服色。 姜不逢久戍边疆惯了,胡服胡靴上身,并不显得违和。倒是叶观澜一袭荼白色腰青曳撒,袖窄束腕,细摺下幅将将过膝,勾勒出长身秀立,再有手间竹扇聊作点缀,飒飒中不失礼仪之风。 送酒的小僮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摆酒上菜的空隙,忍不住贪看了好几眼。直到一旁姜维不满地咳嗽提醒,方才悻悻收回目光。 姜不逢也不知自己何时这样护短上了,只道他陪同二公子涉险来到朵颜卫的地盘,督主又不在身边,自己有义务顾好叶观澜的周全。 “盘桓不去,就是仍有指望。”姜大人犹自眈眈,叶观澜已开口道,“阿鲁台此番南下,仗的是河西大商多年向漠北走私的精铁,所图却是与朵颜三卫里外沆瀣,结成弯刀阵型分食大梁。现下兀良哈虽为疫情所困,未曾表态,但三卫鹰骑实力尚存,若他真下定了决心摇旗呼应,喜烽口的战局未必没有转圜。” 姜维思忖道:“阿鲁台迄今没有退兵的迹象,难不成,他已笃定朵颜三卫最终会倒戈向漠北?” 叶观澜摇头:“兀良哈独掌三卫许多年,虽然颇有声望,但毕竟年事已高。三卫之中多的是咱们看不见的变数,阿鲁台的底气从何而来,我一时也难下决断。” 姜维情急:“如此说来,就算咱们收紧了白术供应,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到头来兀良哈仍有可能出兵,助虏骑踏破喜烽山?”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楼下似有人发生了争执。叶观澜手提竹扇,稍稍抬高了帘帷,偏首笑说。 “姜大人何须这般心急,既说了是变数,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难言胜负——我在家中时便听闻勃聿鬼市的大名,而今好容易到访,大人何妨躲懒一日,陪我好好瞧一瞧?” 姜维哪有心思赏什么北地风光,“公子啊——” 叶观澜目不转睛,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数月时间相处下来,姜维对这位二公子的能耐脾性也算窥见一斑。他知道叶观澜不是贪恋声色犬马之人,心念微动,顺着后者视线看下去—— 一身裹锦裘,须发却显得张狂的壮硕男子正在药铺前对峙。卖药的货郎像个小鸡子似的被他钳在掌中,汗珠汇成瀑地往下淌,偏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你不识货,就换个识货的人来,别想着红口白牙的诬赖人。这白术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何来以次充好之说!” “诬赖,是吗?” 锦裘男子装扮粗犷,却说得一口纯正官话。他听完面不改色,唯独指尖发力,郎中脸唰地白了,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甚至听到了骨头错位的裂响。 “杀人啦,蛮子杀人啦——” 货郎叫得卖力,一个胖乎乎的半大身影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指着那筐药材道:“蛮人不通医理,我看你倒通得很。只是你如此慧眼,怎的连白术与麸烤黄连都分不清楚?还敢说自己良善人吗!” 货郎的喊声戛然而止,口齿也有些结巴:“什么麸啊屑的,你是哪家小僮,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姜维讶然回首:“怪道从进鬼市就不见欢喜——这小子何时也懂医理了?” 叶观澜笑而不语。 欢喜眼珠子转啊转,偷摸往手心瞄了两眼,煞有介事道:“生白术切面呈黄白至淡棕色,寻常人很难认错。倒是烘干的白术色泽较深,易与黄连经麦麸炒熟后混为一谈。你说这不是黄连,那你敢当着大伙儿生嚼一块试试看吗?” 货郎一激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锦裘男子见状面色陡沉,腕一拧,将人带了个趔趄,随手抓起一把黄连强硬地往他嘴里塞。货郎被堵得满满当当,顷刻涕泪俱下。 那男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朝欢喜颔首,行了一礼:“多谢小友提醒,才没教我上了这奸商的当。” 欢喜看着被塞了一嘴黄连瑟瑟发抖的货郎,不由自主滚了滚喉咙,道:“爷若真想买到上好的白术药材,何妨到我家公子处瞧一瞧?” 锦裘男子愣了愣,神情微敛,思索半刻道,“有劳小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姜维恍惚只觉那男子经过时,仿佛有意无意往二楼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 “观此人言行,像是个狠角儿,公子招惹他做甚。” 叶观澜放下帘子,转身时笑意如常:“兀良哈最器重的儿子,朵颜三卫将来的领头人,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谁?”姜维咋舌,“公子说他是兀良哈的儿子,草原第一将星垆龙?” 叶观澜没搭腔,姜维赶着又问:“鬼市规矩远比别处更多,垆龙又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公子怎么断定他会轻易跟随欢喜上楼?” 炉上坐的小吊子咝咝冒起水汽,炭盆用铜丝网罩着,屋里既温暖又不觉得干燥。叶观澜提了小吊子斟酒,一股明显异于中原佳酿然又馥郁浓烈的酒香气迅速盈满整个房间。 他在门外脚步声靠近时放回了酒吊子,波澜不惊,“陛下新拨给督军帐一笔火炭银,我借用了些,将勃聿鬼市现有的白术全部搜罗一空。垆龙已在鬼市逗留数日,他不能空手而返,应邀是必然之理。” 姜维又是一阵错愕。 好家伙,整个鬼市!这也就是二公子,否则还有谁,能轻轻松松撬动九千岁的私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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