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深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嘴欠:“我怕什么......天底下最凶的主帅,还能凶得过你......” “臭小子。”陆崛殊作势要抽他,刚抬臂,身体就剧烈地一颤,末了手掌滑落,虚搭在陆向深肩头,像替他掸灰似的一抚而过,“听话,别犯浑。” 陆向深被语气里的慈爱震惊到了,抬起眼,不认识似的盯着自个老爹。 陆崛殊看着儿子,笑中带叹:“大梁存亡续绝,在此一线。老爹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顾得了头,顾不了腚。阁中兄弟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家,你已是半个掌门人,这种时候千万不可任性。” “掌门人?”陆向深喃喃。 陆崛殊正容,“你姓陆,是我陆崛殊的儿子,自然是南屏阁的掌门人。就算不曾习练刀法,我相信,你也能做得很好。” 陆向深眸光泛动,委屈,不解,埋怨,诸多纷繁复杂的情绪依次闪过,而后全都泯然无形,只剩下一个儿子对于父亲最纯粹、最油然于心的担忧。 “可是你的伤……” 陆崛殊脸一虎。许是寒医谷独家秘方的功劳,他的脸色已见缓好些,不祥的黑气从眉宇间云散,再开口,气脉也不似将才那般短促。 “跟谁学的这般腻歪,一点皮肉伤,也值得大惊小怪。” 仿佛为了映证自己所言不虚,当一个鞑子士兵从右后方靠近,试图偷袭,陆崛殊眼明手快,一把将人按住,两掌交错,“咯嚓”一声便拧断了那人脖颈。 风来拢、雪来固,将将还濒临齑粉命运的罡气重新汇聚,俨然又一派固若金汤。 陆崛殊再起南屏刀境,掌中刀焰炽过以往任一时刻。一轮周天运转,雪丘顶石乱坠,砸死砸伤无数鞑子士兵。收掌时息沉如水,面色也润朗得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待见到阿山,别忘了告诉他,阮平在庆阳城郊有一处私宅,是他与我同在十二都司谋事时置下的。这些年他回过那里多少次,从未在拾晷录上留痕,这很不寻常。去那里,也许能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陆向深片刻之间无法近身,只能在外围替老爹收拾些漏网之鱼。 他不大高兴,很大声地质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 茫茫雪雾掩饰了陆崛殊身法上越来越多的破绽,他隔着风声传来的回应,听来相当理直气壮。 “等这一仗打完,老子就要归隐山林过几年逍遥日子去了。还管得你们这些鸟事!” “......老滑头。”陆向深低低骂了声,了结鞑子士兵的拳头,格外下了死力。 鞑子攻势见缓,雪丘后头传来窸窸窣窣声响,是梁军的弓箭手到了。 陆向深推开面前的死人,张口想说些什么。可雪风灌喉,他的声带莫名收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陆崛殊头也不回道:“这下放心了?带上你师弟,滚回你的地方去!” 陆向深嘁声,脚下却一动不动:“你说真的,等这仗打完就归隐,再也不过问朝堂事?” “话真多啊......”陆崛殊气笑了,声音像是被雪风吹散,轻得几不可闻,“老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敌军进攻的牛角号再度吹响,示警狼烟与南屏阁的求援鸣镝交错腾空,黑黄两剂重色洇染了本是无一物的雪景。 听了陆崛殊的话,陆向深似彻底安心般长舒一口气,他抓过小师弟扔上马背,脚踩马镫时提高了音量:“你说话算话,那我走了。” “滚吧。” 扬鞭叱马声在身后响起,马蹄渐渐远去,陆崛殊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哀容: 他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做了懦夫,豪迈来去半辈子,却不舍得再看儿子最后一眼。 马蹄顶风疾行,天水洼在身后越来越远。惊魂未定的小徒儿紧紧揪着马背鬃毛,生怕哪一次颠簸又将自己甩飞出去。 突地,他感到背上一阵滚烫。风将蓑衣抬起一角,热意须臾又成了砭骨的寒凉。 小徒弟懵懂问:“师兄你哭了吗?” 陆向深侧过脸,哑着嗓子说:“没,是雪太大了,你扶稳点,别乱动。” 小徒弟听话地坐直了身子。师兄的斗篷既温暖,又安全,他在奔命的间隙甚至安逸地打起了盹。风雪盖过了小师弟的呓语,也将陆向深的失声痛哭掩埋在了天水洼的山道上…… 鞑子轻装泅渡,在泥流之中亦速度不减。岸上守军将领一声令下,梁军将早已准备好的圆木推进水中。巨大的浪头冲力带着木身定顶撞向前,使得本就水性颇弱的鞑子士兵很快乱了阵型。 守将又是一阵旗语,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万箭齐发,水面上霎时漾开一片血红。 鞑子察觉势头不对,赶忙叫停了渡河,水面平静了不过盏茶功夫,大地忽然令人不安地颤动起来。 在隐秘的隆隆声里,沼泽对岸草木伏低,恍然一头凶兽从沉睡中惊醒,缓缓亮出它嗜血的獠牙。 大雪还在纷扬,混沌中能听见轮轴“咔哒”的转动。筋弦拉响的“铮”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推木手遽然抬起头,视野里原本只有飞鸟大小的黑点,顷刻间变成铁铸的圆头,他在脑浆迸溅的最后一刻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陆崛殊却在几个瞬里想到了。 数年前,兵部军械所曾遗失一张巨型攻城器床子弩的锻造图纸,锦衣卫、东厂、南屏阁三方追查,最终只查到图纸或已流落关外,除此之外再无他信。 “妈的,真让他们造出来了!” 陆崛殊大喊着“退后,退后!” 身却陡一下游纵向前。 床子弩装箭耗时,陆崛殊在军中时便深谙这点。他必须赶在下一支重箭砸来前,把所有圆木全都推入沼泽。 守军将领也回过了神,一个手势,寻觅到掩体的弓箭手纷纷张弓。 可是面对蜂拥的短箭,对岸敌人架起的是密密麻麻的盾牌。箭头像雨点一样砸在盾面,噼啪急点里,那可怖的“咔哒”声再次阴魂不散地响起来。 一根粗如儿臂的箭头蹿向高空,又重重砸地。泥浆迸溅数丈远,油星子燎着岸上枯草,火势瞬间蔓延。 草窠里到处都是滚地哀嚎的梁军,大批鞑子士兵趁机扔掉盾牌,鱼贯跃入水中。 陆崛殊见状不好,危急时刻再也顾不上摊在岸边笨重的圆木群,他左腿力撑,陡地高跃而起,右脚屈点膝弯,竟尔一下滞于半空。 訇哮的骤风疾雪猝然偃息,下有千丈淤泥以至浊气环伺的天水洼上空,出现一团变换无方,却又寒凛之极的浩然罡气,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又于那白气氤氲的间隙,见得青光霍闪,闻得潮鸣阵阵。 南屏刀境闻名遐迩,这世间却鲜少有人见过陆崛殊佩刀的样子。 江湖甚至传闻,那年与剑神一战,刀宗的刀就已经毁了,陆崛殊这些年忝居武林尊主的位置,不过徒负虚名。 可事实上,在经历了魏湛然一事过后,陆崛殊才算真正参透南屏刀境的奥义—— 他身无刀,他身即是刀。 刀者,秉世间至坚,当为世间斩巨恶。 不为形役,唯心所向,方成其为至圣。 一怔之间,龙吟虎啸同时传来,青白二道光自樊笼之内孕育成形,化成云龙风虎的模样,疾扑而下。 水面登时出现大大小小无数个湍急涡流,浮木被卷其中横冲直撞,更有受不住神力摧折的,拦腰截尾断开,锯齿状棱刺越发使得此间险恶环生。 鞑子统帅已经年逾四十,初闻刀宗之名时,还是个为了筹措聘礼随阿鲁台南下劫掠的毛头小子。听说梁人里也有能一力敌十会的猛士,心中很不服气。 只可惜他没能等到与勇士交手的机会,阿鲁台就被赶出了悬谯关。 现在,他的儿子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他终于和寤寐思服的对手狭路相逢。眼前情形虽使他忌惮,但多年前吹灯拔蜡的雄心一朝复燃,想胜的欲望终究盖过了恐惧,他慷慨劈掌—— 十余名士兵整齐使力,将最后一支重箭卡入矢道。 因着精铁护送失利,阿鲁台在筹措军备时只能有所畸重,若这一箭落空,床子弩也就沦为了摆设。 鞑子统帅操着生硬汉话,冒着雪风喊:“杀了他!” 梁军仓皇搭箭,刚要射发,却听陆崛殊厉声道:“莫管我!拦住他们渡河要紧!” 鞑子的兵马大半已入沼泽,正于激流乱木中极力挣扎,试图重新结阵。 梁将浑身剧震,看了眼罡气式微的陆崛殊,又望向沼泽中面目狰狞的北蛮士兵,随着耳边“咔嗒、咔嗒”转动声愈紧,他狠命捏拳,又倏地松开,血丝蛛结的眼底抹掉了最后一丝犹疑。 “放箭……不放一个鞑子过河!” 万箭竞发,最后一支重箭也如强风般离弦腾空。 惨呼声接二连三,天水洼变成了鞑虏的血池地狱。 陆崛殊畅快得只想笑,但他却笑不出来。前胸后背的伤口接连爆裂开,浸透大半蓑衣,随着血涌一道流逝的,还有他早已如强弩之末的内息。 陆崛殊的真气快要耗竭了,他在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奋力振袖,青龙白虎两空相顿时融为一体,“呼”地直冲床子弩背后而去。 “阿鲁台!滚回你的漠北去,再过二十年,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百斤战车侧陷沦落的同时,重箭削风,也一径贯穿了陆崛殊的身体。他豪放的笑声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天地间只剩凄风呼啸,他身向后仰,却并未立马跌落。 罡气的耀芒膨胀到了极点,砰然爆裂。霸刀已摧,化作萤烛之光,洒缀在脏雪污泥上,恰如乾坤浩渺一炬,烛照四方。 几百米外,池沼边缘,陆依山猛地勒马,一声长嘶彻响山野。 “师父——!!!”
第115章 剑出 风雪乱人眼,很快地,陆依山就分辨不出他来时的路。 飞雪,山石,林木,这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景和物,此刻都从他的视野中虚化,变得光怪异常。 陆依山的五感六觉也仿佛在逐渐消失,风饕雪虐他听不到,流血漂橹他看不见,视线所及,只有那具不复血气和强壮的身躯,以一种不甚体面的姿态,垂悬在高高的断崖之上。 那是,师父? 陆依山茫然。 这跟他记忆里的师父大相径庭,更加和他们初遇时的模样相去甚远。 陆依山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崛殊,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匍匐在小师叔背上,千里奔逃,三日未歇。 到了第四日清晨,大雪依旧不肯罢休地漫天泼下。狂风把丹飞鹤为他准备的蓑衣扯烂,冻僵的皮肤和濒临坏死的伤口一般颜色,恰如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冷,什么是痛。血和泪皆已流干,洇透小师叔背上深色的布料,再投映回他干涸的眸,化作与风雪长夜一样无止尽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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