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底因为什么?”须臾之间却仿佛经年已过,陆崛殊终于开口,他的话非但没能撕开那张网,反而往上头又压上一块大石。 阮平仰头,望向墨色深重的云层,“陆崛殊啊陆崛殊,我究竟该说你当局者迷,还是心太痴?” 他收回视线,面一凛:“你还不明白么,你、我,乃至整个南屏阁,都不过是朝廷攥在手里的一把刀,既能取之即用,也能用完即抛。江湖在庙堂眼里算得了什么,盛世我等便是乱臣贼子,身首异处也不过是显贵功劳簿上的一个数字。唯当狼烟四起、国将不国,我等才有利刃出鞘的机会,才能成为世人眼里的英雄!” 陆崛殊喘息声粗重:“你这样想?” 阮平:“我只是想通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廿载前的西北动乱,若无属下以四相之名,给了阁主一个与剑宗联手发出清晏号令的契机,南屏阁何以名扬天下,又如何能得圣驾扶持,屹立江湖多年不倒?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团怒焰自陆崛殊氲着寒色的眸中升腾而起。他手臂探出,掌心外翻,分明空无一物,却叫人恍然觉出股迫人的威势。刀锋随出,青光骤现,一闪即逝的锐芒挫得人眼窝生疼。 南屏刀境练就数十年,说实在话,并无几人得以窥见其真正的玄妙。 就连阮平也不自觉握紧了软鞭。 “咸安四十七年一场动荡,甘州赤地千里,多少民生尽毁,多少骨肉分离,在你眼里,就只是扬名天下的登云梯?”陆崛殊的声音被寒气缭绕,一字一句落地成冰,“我宁可一世籍籍无名,也不要这种用百姓血泪换来的鸟名声。阮平,你该死!” 末一句如同海潮雷鸣,震得崖石惊颤,几个虺兵甚至因为没站稳,脚下踉跄险些摔下去。 阮平懊恼地瞟了那几人一眼,但眼神中亦有自己的畏惧。 他奋力掷腕,鞭身击打在岩石发出啪然一声炸响,山石雪块零落。他又旋即撤肘,鞭梢那头传回的力道震得他肩臂都在颤,腔子里那颗惴惴的心反自安稳了些。 “治世重文,乱世尚武!祖宗传下来的真理,我何错之有!”阮平狞声说着,干笑了一下,“世人尊你一声老阁主,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吗?陆崛殊,你不过是个落草的贼寇,我们都是贼寇!国无外患,我等便是令当权者如鲠在喉的内乱。你当北勒山庄为何满门遭灭?那年互市文牒的猫腻才经捅出,先帝爷就急调了三千锦衣卫,金口玉言称,除了剑宗本人秘密羁押,其余人等一律格杀。即便是魏湛然,先帝也从未想过留他性命。若非圣心如此,极乐楼又岂会那般不加忌惮。说千道万,在皇权的心中,管你是赤胆忠心还是首鼠两端,一日落草,终身为贼,早晚都要寻隙弄死,方才落得心安。” 听到这里,陆崛殊面色大改:“魏家灭门惨案,你就是那个泄密者。” 阮平纵使畏惧,还是被他过于震惊的口吻取悦到,眉间掠过一丝快意。 “阁主仁德,察觉魏湛然那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以后,却没有即刻将他正法,这才给了我们动手的机会。当年除夕,属下以阁主之名送去魏家一坛佳酿,彼时魏湛然正为政见不同而与阁主渐行渐远,见状还以为是您有心向他示好,殊不知那酒里早已下足了使人内力尽消的化仙散——秋水三重境再厉害,到底输在了暗箭难防四个字上。” 陆崛殊的脸色越发难堪,周身笼罩的战意也开始激烈暗涌。 阮平瞅准时机,左脚踏前,一招“枯藤缠树”,向陆崛殊腰间盘打而至。 陆崛殊拧腰翻身轻轻避过,反手牵住鞭梢,陡然掣紧。狂暴劲流自他胸口破栏而出,以无形刀气作有形利刃,照着阮平顶门长劈直下,刀风将欲要来助力的虺兵瞬间掀出几米开外。 阮平被带了个趔趄,却不见分毫惊慌。他不再试图抽回长鞭,反自迎身上前。陆崛殊一腔怒火满身内力,全都贯注在掣鞭的那只手臂上,骤然卸力,周身的护体罡气即刻紊乱。 阮平借机左手萁张,挥掌处一股异香漫开。落地时他的一双褐色瞳已然成竖线,两腮如瓷器开片般浮现无数细小裂纹。 关外气候一日三变,拂晓之际,风雪住,霞光破,打在阮平脸上,衬得有如蛇纹鳞甲般诡谲骇人。 陆崛殊身形微滞,有那么一瞬眼底晃过恍惚之色,招式竟然出现了明显的错漏。 高手相抗,一丁点儿疏失都足以致命。阮平勾动唇角,斗然拔起身子,腕一抖,长鞭挟风雷之势游蛇般绞向陆崛殊的咽喉。 他十分自信,因为十二年前,他正是用这招,攻破了让无数剑客心旌摇曳的“秋水三重境”,打败了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剑宗,并且亲手结果了他。 然而没等阮平补齐那抹得意的笑,陆崛殊目光顷刻凌厉,左手撩出,带住劈面打来的鞭梢,霸刀之气乘势运起,上跃之时左腕发力,竟尔将阮平整个提起。 虺兵见势不好,匆忙纵身来援,听得陆崛殊虎啸一声,刀意顺其指尖,绵绵不断传到软鞭之上。阮平登时只觉腕臂发麻,没等反应过来,黑索已从根部寸寸断裂。 一股磅礴劲气縠纹也似,向四面八方激荡开,虺兵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当胸一击,擂得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阮平被重重摔在地上,蛇鳞翕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不得唇角一抹殷红,喃喃着:“这怎么可能......没人能逃得出四相鬼阵!” “闻遐草的确有乱人心神之效,却唯有乘人不备时方可奏效。”陆崛殊寒声,“说穿了鬼蜮伎俩而已,何堪一击。” 阮平又惊又惧:“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 陆崛殊扔掉断鞭,回身时左肩微一抖,蓑衣下似有血丝缓缓泌出。然他神情镇静,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是,我早就知道了,此行之前我便已有猜疑。”陆崛殊坦诚道,“老实说,你做戏的本事堪称一绝,枉费南屏阁自诩天下消息之渊薮,这些年竟连阁中蛰伏了你这样一条毒蛇,都未曾察觉。也亏得叶家娃娃临行前的一句话,让老夫茅塞顿开。” “……什么话?” 陆崛殊肩向内缩,腰背显得有些佝偻,他清了清嗓,强压下喉头冒涌上的腥甜,望着雪后霁色,想起公子在一半山送别时的话。 “老阁主可曾想过,倘若阿深有个万一,阁中还有谁可堪承担起监察关外的重任?”叶观澜温言,“晚生知道,南屏阁中佼佼者众多,但真正得您倾心信任的不过尔尔。如此要紧的差事若所托非人,南屏阁的耳目成了摆设,只怕等鞑子的铁骑踏过喜烽口时,咱们仍旧蒙在鼓里。个中关窍,老阁主细想便是。” 阮平的心绪还未从惊愕中平复,公里外山那头传来“咻”的一声锐响。一团赤红色烟雾扶摇直上,升到至高点,嘭然炸开,比霞光更艳,蓬勃而璀璨。 “那是……”阮平的蛇瞳瞬间涣散,再也聚不起一丝一毫的光。 与此同时,鞑子营地,陆向深眸映火光,分外灼灼。 他跃下辎重车,急跳而前,一把扯下辕门上鞑靼的军旗,奋力一挥。火舌怒舔而来,几炷香前还不可一世的异族纛旗,转眼的功夫便化作乌有。 陆向深仰看那朵象征胜利的烟花,将光秃秃的旗杆扔了,振臂沉呼。 “大捷!” 陆崛殊瞧见了,整晚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漾开一抹笑意。 错愕,慞惶,被戏耍的羞辱,以及被击败的不甘,走马灯似的从阮平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剩下的唯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蓦然地,他从喉咙里爆发出恐怖不似人声的兽吼,伺陆崛殊分神之机,汇聚全身内力,攥指成拳,以极快的速度猛击向陆崛殊曾受重伤,还未来得及痊愈的左肩!
第113章 王贼 “宁为盛世贼,不做乱世王!陆崛殊,你糊涂啊!” 阮平咆哮着,猱身飞扑上前。这一回,他的手上没有了软鞭,一双神拳微含热气,挟有极大劲风,经过处如恶焰燎烧,霜雪立化,草木尽朽。 快到跟前时,他的拳势不减反增,竭尽一身内力,高跃之后凌空下击,猛力攒击对方负伤的肩胛骨。 他这一下来得可谓穷凶极恶,更出乎所有人意料。 陆崛殊本就带着伤,加之方才的缠斗折损了元气,仓促间只够侧身让步,抬起右臂格挡。 他的右臂系着一副牛筋腕带,上头的图案已经老旧斑驳,却依稀还能分辨出是猛虎的纹样。 阮平癫狂的眼神忽地恢复了一瞬清明。他只是想起,那年云贵多雨,陆崛殊使刀伤了手腕,他偷偷翻到庄上缙绅家中,割了人家一条牛筋,连夜赶制出腕带送与老阁主。 阮平也是后来才知道,陆崛殊一早便知腕带的来历,事后带着重礼到人家府上赔罪,才没叫权大势大的对方找他阮平的麻烦。 阮平更没想到,区区一条腕带,被风吹,被血染,被日晒,老阁主竟然一戴就是这么多年。 不知是雪后初晴的日光太耀眼,还是山呼海啸而来的往事太莽撞,阮平这一拳意外砸偏了,指间青白细粉飘散,沾染了一星半点在陆崛殊肩上、发上。 骤然的失重感让阮平没能稳住身形,脚底一个踉跄,竟直挺挺翻下身后危岩耸立的悬崖。 陆崛殊不假思索,反手便去擒救,人也被带着向前匍倒。 钻心的剧痛伴着鲜血泉涌而出,更有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陆崛殊额角冷汗涔涔。但他用力咬破了口腔软肉以维持清醒,手反而抓得愈紧。 “宁做......乱世王,不......为盛世贼啊......”阮平身子像一片树叶,在悬崖边缘悠悠荡荡,但他努力仰高颈,望着陆崛殊的眼睛吃力又固执地说道。 大颗大颗汗珠模糊了陆崛殊视线,痛感似乎正渐渐消失,但意识的混沌显然更加危险。 他收紧手指,沉声问:“极乐楼的主人是谁,你们的巢穴,究竟在哪?” 阮平短笑一声,颓唐地,像堕入地狱的恶鬼拼命拢住自己破碎的法相。 “你不会,你永远不会知道......因为极乐楼,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手掌陡然空了,陆崛殊看着阮平像一片被蛀空的胡杨树叶,轻飘飘跌破云层,跌进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脸上都残留着那种病态的执拗之色。 要为乱世王,不做盛世贼。陆崛殊心口一阵刺痛,压抑多时的腥甜卷土重来,他张嘴见血,泼溅在前领,与一般的殷红不同,那血的颜色竟是黑红里透着青紫。 姗姗来迟的阁众大惊:“阁主!”“师父!” 陆崛殊强撑着站起身,挡掉了弟子们欲来搀扶的手。 他并指,接连封住胸口几处大穴,难看到怕人的脸色总算和缓好些。然而左肩上被撕裂的旧伤,依旧往外渗淌着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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