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么。”陆崛殊道,“鞑子欺我兵力不济,咱们不能任由他们滚石价没日没夜地砸过来,否则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这几处的确可以作为据点,但分化后的关键不在穷耗,而是抓住敌军痛脚猛踩下去,那才叫化被动为主动。” 听到这里,陆向深已不再计较老爹说教似的口吻,亮着眼睛问:“痛脚?” 陆崛殊接过儿子手里的树枝,雪地刻字不见分毫阻力,一气呵成道,“两兵胜负未决,有粮则胜。这也是北方游牧部族最要命的短板,遥想当年第一次清晏行动,胡骑最先从沣城大营叩关,一路烧杀劫掠边抢边打。反观今时情形却大为不同。军镇落成,西北边防固若金汤,鞑子不得已选择攻克难度更大的喜烽口。黑水塞方圆百里都是盐碱地,北戎一贯延续的以战养战策略难以为继,必得在辎重粮草上下更大功夫。且看这些天关外的攻势几曾缓和过,你能想到什么?” 陆向深两眼瞪得浑圆,而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嘶……”陆崛殊怒其不争,克制再三还是按住巴掌,“是辎重营!鞑子今次来犯,与往日最大的不同便在粮草准备充分上,他们一波波猛攻不舍昼夜,连跟进粮草的时间都不留。这意味着,他们的辎重营很有可能就坐落在附近。” 陆向深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老爹的意思,是趁鞑子变阵人马混乱之际,派人火烧他们的辎重营。” “总算还有点长进。”陆崛殊坐回火堆旁,捡起烤土豆,一条条扒掉焦黑的外皮,刚要抬起胳膊,忽一滞,悄么声换到右手,撒上盐粒子咬一口。 “老爹,”陆向深没留意这小细节,咔嚓咔嚓踩着积雪,几步猴到跟前,“老爹,我......” “挡光了。”陆崛殊嚼着土豆头也不抬地说。 陆向深瞥了眼身后,瘪瘪嘴,不大情愿让开肩,又道:“放火烧营的事,就交给我好不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远处近处的山头披上一层又一层缟素。雪光亮堂,衬得火光忽微,不远不近处的枯枝残影逶迤于地,恍似鬼祟人影一般。 陆崛殊稍顿,耳尖微动,仿佛只在倾听田鼠打洞的窸窣动静。 片刻他道:“你小子但凡能做成一件事,做老子的也不至于大老远跑到这来喝西北风。火烧辎重营干系重大,必得我亲自去才稳妥。” 说话的功夫,一阵疾风骤然袭来,陆崛殊被呛着似的猛咳几声。 陆向深欲替他抚背,却被挡开,情切之下道:“老爹你才受了伤,这样奔命的差事,怎能让你去!” “嫌我老了?”陆崛殊剜他一眼,没好气道,“还早着呢!老子得叫那帮蛮夷知道,只要南屏阁不倒,大梁江山就没有他们踏足的份。” 陆向深的手缓缓落下,静默半刻,他低声问:“老爹,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上过我?” 咀嚼声停止,不远处田鼠闹出的异响又大了些,陆崛殊眸中倏忽划过一抹精光。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半块烤土豆,拍掉掌心碎渣,起身道:“跟看不看得上没关系,兹事体大,天斩煞的意外,不能再有第二回 了。” 北风刮过,望着父亲的背影,陆向深心底冰凉。手中的枝桠形状崎岖,侧看好像一把刀,陆向深心里却清楚,那仅仅是根不中用的树枝,永远不会是把刀。 火堆终于熄灭,黑暗漫无边际,湮灭了陆向深落寞的影,也遮挡住了阮平阴晦的脸。 以攻为守的战术果然收获奇效。 南屏千人骑连同喜烽口原有的七千守军,一夕之间化整为零。凭借着多年行走江湖练就的敏捷身法和对地形的烂熟,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其不意抢下了数座山头。 之后,鞑靼骑兵屡试不爽的车轮战术猝然失效。千人骑与地方守军相处多日,早已生出同袍般的默契。数支小分队以南屏阁独有的鸣烟为信号,远近呼应,虚虚实实,打得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之雪地难行,轻骑冲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先前还横冲直闯似洪水猛兽的鞑靼骑兵,变得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趁此时机,阁中密探摸清了敌军辎重营的具体方位。 是夜,陆崛殊精心挑选的百人队顶盔掼甲,摘去了马铃,四只马蹄皆以粗布包裹着,衔枚疾进在风雪磅礴的山道上,一丝声响不闻。 骤然地,“吁——”陆崛殊急勒缰绳,只见正前方一支火把倏忽飘到跟前,他压低了嗓门,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火光忽闪,阮平的脸一时显现。他忙吹熄了火把,对陆崛殊行礼道:“属下探得前方似有异样,急着赶回来禀报,还望阁主见谅!” 阮平是西南时期便跟着自己的老部下,陆崛殊待他向来优容,闻言只问:“有何不妥?” 阮平道:“雪下得太大,前头山坡塌方,看样子想要赶在天亮前抵达敌军辎重营,怕是不可能的了。” 他的话令马队一片哗然。 要知道,行军打仗讲的就是一个“神速”。今夜过后,辎重营是否老老实实扎在原地还不好说,遑论候在关外的几万大军随时都有发起总攻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崛殊举手捏拳,止住了物议。他的神情还算镇静,沉吟片刻后问:“可还有其他道路?” “再往前十里地,过了隘口向西有一条岔路,比咱们原定的路线还要近上一些,只不过......”阮平吞吐不敢言,陆崛殊眉间轻折,他忙道,“只不过那是条山间小道,迂回狭窄,恐怕容不下咱们这么多人。” 陆崛殊眼角一跳。 阮平劝道:“老阁主谨慎些也是应当的。然而事急从权,错过了今晚,再想要打蛇打七寸,可就难了。” “打蛇,打七寸。”陆崛殊缓声重复一遍,不知怎的,阮平只觉昏暗中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正忐忑,陆崛殊语气一如往常:“阿平说的在理。老夫枉被江湖同道抬举一声刀宗,这种时候自当身先士卒。” 身后有弟子嚷:“老阁主不可以身犯险!” “喊什么,”陆崛殊轻叱了声,“难不成要换你们一群猴崽子去?今夜机会难得,阿平挑一列老成些的弟子,随我抄近道。余下者照原地路线继续行进。不必再劝,听令行事!” 须臾山谷中传来一声齐应,队伍井然分作两列。阮平缀在队末,凝眸瞧着那个风风火火气魄不减当年的背影,表情一瞬三变,有犹豫,有惋惜。 但风雪太大了,那些多余的不合时宜的情绪终是被湮灭殆尽,他双腿奋力一夹马肚,越过一众人马,紧紧跟随在陆崛殊左右。 岔路窄得出乎所有人想象。 起初一干弟子还能勉强跟上,过了几道弯,便接二连三有人被落下。到后来,马蹄声变得越发稀疏,陆崛殊策马加鞭,像是浑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百人骑士队只剩下阮平一人。 骤然之间,看似平坦的山道上凭空闪过一道雪光。陆崛殊紧急提缰,然而尖利无匹的铁蒺藜还是刺穿了马蹄。伴着一声悲嘶,马儿人立而起,又重重摔向前。 陆崛殊从马背急跃而起,凌空一记翻身,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扑面一阵狂风,吹得他身形微晃斗笠欲飞。 唯不变的只有陆老阁主沉静如水的面容。 阮平见状同样勒马,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出言关切陆崛殊的安危。而后者脸容半垂,任凭狂风疾雪扑打面颊,他只兀自盯着马尸下蜿蜒扩散的殷红,仿佛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默。 雪更大了。 许久,陆崛殊用手掌压住岌岌可危的斗笠,低声似叹:“没有路了。” 阮平漠然望一眼前方,应和说:“是啊,没有路了。” 陆崛殊目光终于从马尸上移开,穿透漫天席卷的鹅毛大雪,饱浸哀怆:“官道没有塌陷,这条路,也不是通往鞑子营帐的路。” “阁主睿智,”阮平低着头,模样显得十分恭谨,“这条路的确不是通往鞑子营帐,属下知道,阁主一生偏好奇崛。所以这最后的埋骨之处,亦是属下为您精挑细选的,老阁主可还觉得满意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陆崛殊睃巡一圈身遭,凉声而笑,“果然是块好地方,知我者,平兄也。” 阮平的面颊在这句“平兄”里狠狠一抽,他唯恐后悔地抬高了手臂,光秃秃的巉岩后瞬间浮出无数条黑影。 “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看来虺兵是倾巢出动了,陆某一介匹夫,何德何能竟得这般礼遇。”陆崛殊挺直了腰身,盯向阮平的目光陡然间锐利无匹,“我该叫你什么,平兄,阿平,还是……四相?”
第112章 新日 胯下坐骑明显焦躁不安起来,却也只是咴咴喷着响鼻,不敢乱,更不敢撒开蹄子奔逃。 阮平看着临危不乱,真正把渊渟岳峙四个字诠释到极致的陆崛殊,突然地不胜感慨。 他说:“我十七岁落草,从那时起便一直跟着老阁主。云贵十万大山,是我们兄弟的洞天福地。我亲眼见证了老阁主以刀法入境,当年气吞山河的南屏刀境是何等惊心动魄,属下至今仍未敢忘怀。” 陆崛殊默默听着,不时牵动唇角,并非因为阮平的话勾起了他的怀想,而是这种抚今追故昔的话语从背叛者口中听来,着实显得有些讽刺。 虺兵的包围圈不断收紧,居中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忽视。阮平慢慢解开缠绕在臂间的臂缚,迎风抖开,竟是一条以精钢制成,灵活似游蛇的黑色绞索。 陆崛殊眸光微凝:“从来只知你拳法了得,不想还有这样的好本事在身上。到底是我老了,耳聋眼瞎,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就里。” “阁主耳聪目明一如当年,”阮平鞭梢拖曳过雪地,留下清晰的痕印,“只是您的一双慧眼,一颗七窍玲珑心,全都用在了忠君报国上,哪里还顾得上身后这帮兄弟的死活?” 陆崛殊瞪大了眼。 阮平抬抬手,虺兵停止靠近,他看着满脸错愕的陆崛殊,嗤笑了一声:“那年云贵总兵督军八万,进山剿匪,一道落寇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亏得阿平我命大,侥幸跟着阁主一路北出悬谯关,更侥幸能吃上一口官粮。这些年老阁主刀行天下,名利双收,怕是早就忘了折损在那荒山野岭的一帮弟兄。” 陆崛殊沉声:“这便是你心生不满的理由?” “哪能呢。”阮平道,“阮某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即使再驽钝,也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长久以来,阮某得人高看一眼,厚待一分,都是沾了老阁主的光。往日之事不可追,我又岂会为了一帮早已作土的人,怨怼于阁主您?” 雪满山头,压得枯枝欲断,不时有碎石从陡坡上滚落。雪还在下,扑簌声里压抑着沉重鼻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不安的大网,网罗住在场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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