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南站在自要乘坐的那辆马车前头些,与萧元宝嘱咐:“少贪凉吃些冷饮,身子吃不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晓得。” 萧元宝道:“哥哥也别读书太晚,熬得眼睛疼。路上一切谨慎小心,考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平安最要紧。” “嗯。” 祁北南应承了一声,看着跟前长高了不少的萧元宝,已然快到他的下巴了。 萧元宝长大,眉眼渐开,不仅年幼时的乖巧可爱,倒是生得更好看了些。 人总是在分别时方才用心的看一眼身边的人,以此在分开的日子中足有清晰的面容用来思念。 他轻轻给萧元宝理了理衣角,用只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也别不挂念。” 萧元宝微微怔了怔。 他耳尖微红,躲开了祁北南温热的目光,点了点头。 马俊义今朝从家中出门时便与外祖父小祖父请安做了辞别,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自是不能来城门口相送。 舅舅舅母又去外乡行商生意去了,一时间竟是无人在城门口惜别。 他只好在置了一盆子冰块的马车里头等着同窗。 马俊义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几位同窗的爹娘差不多都前来相送,成亲早的,妻儿更是掩面不舍。 他见此情境,胸中怅然,微微有些不好受。 此次乡试,他爹别说是相送了,便是送来一封家书,勉励或是嘱咐二三乡试一事也是好的啊。 他心中怀揣着一丝期许,信在路上耽搁了,没赶到送在他手上。 可他心中何其清明,他爹有心送信,一个节度使,如何会连封家书都不能按时送到。 马俊义心中哀凉,暗处谴责过他父亲薄情寡义,却又还是忍不得想从他那获取些父爱。 他正欲要放下马车帘子,以防再触景伤情。 瞟眼见着站在角落的祁北南与萧元宝,两人不知在说什麽,十分和睦,眉眼间都有些笑意。 倒是也稀奇,祁北南也无父母爹娘相送,独只萧元宝一人送行。 他瞧着言笑晏晏,暖心动人的萧元宝,心中一叹。 更是觉着自己无用。 早前自己尚未全然发动去求人好,便从表弟的口中得知人家暂且没有婚配打算。 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会不明白人家的意思。 一头不免心生遗憾,如此好的一个小哥儿不得,另一头又觉挫败,接二连三的所求不得,论谁的信心都会受到些打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家眷,郎君们该出发了。” 赶车头子见马俊义靠在车子中神思倦怠,以为他是等的不耐了,便高声言了一句,催促着人上路。 秀才们这才作别家眷,陆续上了车子。 萧元宝唤铁男照顾好人,与祁北南挥了挥手,未再言,只静静的看着车马远了去。 人在跟前时,再是作别也还未觉多不舍,真当是远了,不见得踪影,方才后知后觉的涌起些怅然若失的情绪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宽慰着自己很快便家来了。 这才尽量轻松的踩着街市上的石板回去。 马车一路往城外行去,七八月上,正还是热的时候。 车子里的冰在第二日全部消融了后,怪是闷热,大伙儿两人一个车子,怕在路上闷得中了暑气,有驿站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祁北南去打了一壶冷茶装在水囊里,赵光宗找去了茅房,诚邀祁北南一起,他婉拒了。 打了水准备回马车那边,转头见着马俊义,招呼了一声:“可还好?” “还成,我出远门的次数不少,倒还习惯。” 祁北南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祁兄,不妨到我车子里坐一程吧,天热赶路书也瞧不进去,我一个人怪是乏味。” 马俊义忽的道了一声:“两人说会儿话倒还打发时间,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打扰了祁兄。” “怎会,我在车子上也假寐,书箱子都不曾打开。” 虽说马俊义对萧元宝生过心思,但祁北南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因此便对人生出敌意。 两人结伴一道上了车子。 “今朝同窗的亲眷皆来相送,倒是不见祁兄父母尊长。” 马俊义从冰盆上端起了个碟子,内里是红艳艳的冰镇寒瓜,他与祁北南吃。 “说来,竟还不曾见过祁兄的家里人。” 祁北南道:“我少时父母俱丧,投奔萧家。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叔叔不得空前来,婶婶亦是早逝。” 马俊义闻言,眸子微睁,胸口深起伏了一下。 他连忙与祁北南拱手做歉:“不知祁兄家中是此,贸然发问,教祁兄想起伤心事来,是我之过。” 祁北南笑着摆了摆手:“马兄也是出于关心,何过之有。往事已逝,我既能泰然说出,便已无妨。” “祁兄当真是豁达之人,教我敬佩。” 马俊义见此,喃喃道了一声。 “马兄似乎有心事?” 祁北南何其精明,早察觉出马俊义今朝情绪与往日里有些不一样。 “若是愿意,不妨道出,我未必能为马兄排解心绪,但至少可做个嘴严的倾听者。” 马俊义他识得祁北南的时间算不得长久,两人也是在县学读书时才结识。 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他觉着祁北南似乎有甚么魔力一般,总是教人想要亲近。 大抵他是个十分沉稳且不爱张扬的人,教人觉着可靠。 他常常见赵光宗与之情如兄弟一般,两人同进同出,甚么话都能言,甚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共同分用,虽自己嘴上不言,心头却格外的羡慕。 自己身旁环绕着不少人,但这样的情谊,他晓得自己是不曾有的。 马俊义顿了顿,道:“说来不怕祁兄笑话,今朝在城门前,见着诸位同窗的亲眷相送,我心中颇有些感触,生出些扭捏之态来。” 马俊义虽是马家嫡出的长子,但他并不受江州节度使马大人的喜爱。 他幼年时小爹离世,尚未一载,马父便续弦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两人恩爱和睦,很快就生下了两子一女。 马俊义在马家,便如同外人一般。 家中孩子不少,妾室也还有两个孩子,可马父独爱续弦生下的两子一女。 可庶出的两个孩子尚且还有姨娘疼爱,独是马俊义无爹疼也没娘爱。 明氏一族心中亏欠马俊义的小爹,见孩子在马家无所依靠,便借着读书的由头,十余岁上,将他接回了明家来养。 他父亲和小爹的结合,不过就是一桩利益置换。 彼时马家虽为官宦,却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儿,银钱常有短缺,过得潦倒。 而盘踞在磷州的明氏一族生意渐大,却缺乏士族背景。 两厢互补,明氏便陪了厚厚的嫁妆,将最小的一个哥儿嫁到了马家,得受马家的庇护。 那时候马俊义的父亲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正是情谊浓烈的时候,为着家族兴盛被迫娶了商户家的小哥儿,怎会甘心。 可想而知对马俊义的小爹何种态度。 但毕竟是利益牵扯联姻,也不敢薄待明家哥儿。 如此这般,倒是教他心中更为不平。 明家哥儿离世后,马父没了牵制,又得家里的人脉疏通,一路从末流小官儿升至了如今的四品官,可谓是官运亨通。 家中不再需要明家的扶持,他自是随心由着自己的心性来。 续弦心爱之人,冷待亡妻之子。 祁北南这两年其实也对马俊义的事情略有耳闻,知晓他家世不俗,却在岭县读书时,便察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不过大家虽是同窗,却并不曾互相询问彼此的家中情况。 今朝说来,倒也是意料之中。 大户人家,这般婚姻,并不是多稀罕的事情。 可寻常归寻常,爹娘老子若不相敬相爱,孩子多也受苦。 祁北南道:“倘若人生来便事事圆满,是感受不到圆满的,只有残缺时,方才能感知它的可贵。” “马兄苦于不得令尊关切,这是马兄的苦处;而我父亲自小待我不薄,奈何匆匆辞世,这是我的痛;” “再说我识得的一位大哥,他倒是父母高堂俱在,一家子相处和睦。偏却家中清贫,有上顿没下顿,心仪的姑娘亦心仪于他,却怕姑娘跟着自己受穷受苦,生生错过。这是他的憾事。” 祁北南看着马俊义,道:“我们往来相见,与人看的都是好的光彩的一面,往往觉着活于这世道间,难捱哀愁的只有自己,实则不然,谁背后都有自己的苦痛之处。” “既然人人如此,作何不珍惜当下所有的,自强。” 马俊义复述了一遍:“自强。” “是矣,自强而不薄幸己身,总是能寻得弥补缺憾所在。” 祁北南道:“马兄生来所有的,已然强过许多人,何不借此搏一番自己的天地。若有自己的天地,如何会再囿于高堂轻视之中。” 是啊,他做得好,行得差,父亲既然都漠不关心,那自己何苦于围绕着他的目光、他的认可打转。 听罢祁北南的话,马俊义原本郁结于胸的情绪顿时疏散开了不少。 “多谢祁兄疏导,从不曾有人与我深谈过这些话,我今日受益颇多。” 祁北南道:“马兄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你是通透之人,想通明悟是迟早的事情。” 马俊义听罢,微有些飘然,愈发对祁北南好感起来。 若说此前在县学里头他的才学总是压他几头,教他心中有些不得劲儿。 这朝与之有了一番深谈,他反倒是十分佩服和敬重起他来了。 祁北南这般的人物,单做知交,感觉太过可惜了。 要是能与祁北南做亲戚,那可当真是再好不过。 先前原本歇了的心思,忽的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又再次生了出来。 他默了默,觉着不该那么快就轻然放弃求得萧元宝。 人家觉着门不当户不对,自己若坚定些想法,让人家觉得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在意,说不准就能打动了人去。 他父亲左右是不关心他,婚事上想来也不会为自己费心。 否则自己都近二十的年纪了,怎的也没听闻他提过一句成家之事。 父亲不为他着想,那自己也还要不为自己着想么。 就当寻个自己欢喜满意的人成家才好,再不要如同他父亲和小爹那般婚姻。 祁北南见马俊义两只眼睛一扫先前的阴霾,神采奕奕,想来是真的想明白了。 他不免欣慰,马俊义这当上却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张口道:“祁兄,我与你当真是相见恨晚,只怨不是亲戚兄弟。” 祁北南眉心微挑,兄弟便兄弟,男子称兄道弟是寻常,只是说甚么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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