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守将面容冷厉,扬声反问:“为何不敢?卫临风勾结匪寇,以权谋私,名为剿匪,实则向沿途州府威逼胁迫,讹诈敛财,图谋不小!” 常驷从地上爬起来,拔刀出鞘,一双眼红得骇人:“休要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开城门!” “好大的口气!尔等此刻兵聚城下,是要跟着卫贼一道做乱臣贼子,攻城造反吗?” 两厢僵持之间,城中的箭弩声停了。 这片刻的死寂中,一阵彻骨的寒意涌入了常驷的五脏六腑。 城楼上的是能以一敌百的强弩。 卫临风带入城内的,仅有十余人而已。 重兵器刮擦地面的声响一阵一阵从城内传来,刺得人耳膜生疼。一名士兵拖着一杆乌黑的长槊,稍显费力地上了城楼。 常驷紧咬的牙关在战栗,死死盯着被那守将接在手中掂量的兵器。 那是卫临风几乎从不离身的长槊。 守将随意地瞥了一眼,抬手一扬,长槊直直从城头坠下,砸在被雨水泡软的烂泥中,发出震耳的巨声。 “朔西卫家狼子野心。” 冷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隔空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好似尖刺扎着人心。 “逆贼卫昭、卫临风,意图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九族。” 常驷好似被人当头砸了一棒,下意识地攥着刀柄要往前冲去,却被人死死拖住。 “常副将!”拦抱着他的将士几乎哽咽,“卫小郎君尚在京中!我们只带了这五百余人,耗不得,耗不得呀!” 城楼之下,长槊的嗡鸣声仍在哀泣不止。 城头的机弩调转了方向,对准城下。 “诸位若识时务,”守将的声音几乎带了几分怜悯,“尽早降了吧。” * 常驷一直记得。 卫临风初立战功那年,卫老将军寻来朔西最好的军匠,专门给他量身锻了一把兵器。 那时的卫临风锋芒初绽,拿到等了许久的长槊,纵然还要绷着脸装作喜怒不形于色,手上却跟着了迷似的,坐在马场的栅栏上,一遍又一遍把槊身擦得锃亮。 他擦够了这新得的心肝宝贝,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雀跃,跳下来把学过的所有招式都挨个演练了一遍。 槊杆微沉,槊锋冷厉,舞起来呼呼生风,好似朔风过千山,惹得万林飒响不绝。 卫听澜和常驷听着消息赶来瞧热闹,趴在栅栏边看得目不转睛。 常驷羡慕得两眼冒绿光,唧唧呱呱地拉着卫听澜商量,要给这长槊起个荡气回肠的响亮名字。 什么“霹雳火花棍”啊,“霸道无敌枪”啊,年幼的卫听澜还没有觉醒毒舌的技能,只将眉头皱得死紧,半个字都不想搭理他。常驷却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让全军营都来听听他多有文采。 然后他就被长槊的主人忍无可忍地撂了个过肩摔。 “我爹的斩'马刀名为‘风夜吼’。”卫临风板着脸认真地教训他,“我这柄长槊,将来是要同‘风夜吼’齐名的。霹雳霸道什么的,你一个字都不要想。” 常驷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盘起腿抱着胳膊,很不服气:“那公子你说,叫什么?” “‘长林啸’。”卫临风早就想好了,把它举起来看了看,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它叫‘长林啸’。” 卫临风生来就是坚毅又可靠的人,像他父亲一样,是做将领的好料子。 常驷长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数年如一日地追赶着父亲的脚步,在军营里一步一步地往上摸爬,看着他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从一个还不及马高的小少年,长到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出半头。 他终于如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他珍而又重的长槊,也果真成了与“风夜吼”齐名的神武。 那是能令瓦丹骑兵闻风丧胆的“长林啸”。 如今却滚落在了污泥中。 ——“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是笑着说的。 常驷带着玄晖营残余的部将,在雨夜中向着澧京的方向发狠地策马。 他带不回卫临风的尸体,也带不回那柄陷在泥中的长槊。 等卫临风身死的消息一递到京中,皇帝再无顾虑,势必会朝卫听澜动手。 常驷咬着牙,哽咽到几乎听不清耳旁的风声。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那之前,替公子带着阿澜回家。
第040章 追踪 前世之事错综复杂,卫听澜身处其中,终究难以窥其全貌,只能靠着少而又少的线索拼凑出大致的脉络。 从瓦丹诈降开始,皇帝猜忌、瓦丹顺势挑拨离间,假扮的朔西突骑杀人劫囚栽赃嫁祸,到贪官污吏落井下石,一步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倘若这是一盘棋,父兄身死之后,大局就已定了。 绣娘命案这一步,在整桩谋逆案中显得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似乎是在卫家倾颓之势已定之时,拖住他们脱逃离京的步子。 这步棋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 按照那幕后之人缜密的行事风格,有没有可能,焦奕和这女子重逢,也是被计划好的呢? 卫听澜一面怀疑,一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对母子,身边行人渐少,逐渐到了远离街巷闹市的一片低矮民房。 白日百姓大多外出做工,民居附近稍显冷清。卫听澜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奈何巷道狭窄,又少了人群的掩护,那女子或许是察觉了身后有人,抱起孩子走得愈发快。 巷子七拐八绕,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卫听澜轻啧一声,跃上墙头抄近路追去,等瞧见那两人踪迹了,又寻着个有枯树遮掩的角落悄然落下。 却不想土墙疏松,被他一蹬就簌簌地往下掉沙石,砸在树干上噼里啪啦地响。 被撒了满身土的卫听澜:“……” 街巷寂静,只要不是聋子都该听见了。 女子显然也被这不容忽视的声响惊了一跳,站住了步。 她自知逃不过来人,咬牙抱着孩子转了身,紧盯着发出声响的枯树:“阁下一路跟来,究竟有何贵干?” 卫听澜默叹口气,索性从树后转了出来,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谁跟着你们了?” 在女子复杂的眼神中,他抱剑于怀,闲庭阔步地走了两步:“今日风和日丽,我闲步至此,看风景而已。” 女子稍显茫然地看了眼他满头的灰尘、脚边的破竹蔑和满地烂泥。 她后退了些许,勉强道:“民巷脏乱,郎君若要赏景,可往城外……” “我觉得这儿挺好。”卫听澜面不改色地打断她,“我没事就爱在街巷里转悠,看看这些风土人情。” 女子见他油盐不进,颤声威胁道:“你不怕我喊人吗?” “您太客气了。”卫听澜诚挚地说,“我出来散散心罢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小羿察觉到母亲抱着他的手在颤抖,也跟着害怕起来:“娘,他是坏人吗?” 卫听澜觉得这个走向似乎不太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学着祝予怀的口吻尽量温柔地笑道:“这可冤枉我了。夫人不是说家中有急事么?您自去便是。” 他这一笑,母子俩抖得更厉害了。 “不管郎君是为什么而来。”女子将孩子搂紧了一点,“只是求您……莫要跟着我们,将我们母子牵连进去。” 卫听澜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略微一顿,目光幽深地瞥了眼她身后的巷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强行跟过去,可能会给他们招致灾祸么? 或许祝予怀猜得不错,她是受人所制? 卫听澜思索片刻,在心中记下了这条巷子的位置,向她略点了下头。 听墙角这种事,果然还是得等月黑风高时偷摸着来比较好。 女子见他提步转了身,正要劫后余生地松口气,卫听澜踏出的步子突然一顿,凝神望向巷口。 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轻盈迅疾,不似寻常百姓。 女子见他止步,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道:“郎君怎么……” 巷口忽有人影一晃,话未说完她便睁大双眼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巷口的男子。 那男子乍见巷中有人,疾行的脚步猛然一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卫听澜确信没有看错,在与自己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那人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认得自己? 巷中静了片刻,男子重又垂下眼,步履匆匆地要与卫听澜擦肩而过。 卫听澜在他行至身侧时抬剑一拦:“站住。” 那人止了步,声音低哑难听:“何事。” 卫听澜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过于瘦削的身形:“兄台有些眼熟啊……我们见过?” 他嘴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却一磕剑柄,剑刃才出鞘几许,那人眸光一寒,骤然屈身从靴中拔出两把短刀,白光一闪,径直朝他胸口劈去。 卫听澜后仰避过,左手以剑鞘隔挡,右手已拔剑反身向他袭去,冷笑道:“还真经不起诈。” 兵刃铮然相撞,刀戈嗡鸣声在凄清的窄巷中格外扎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低矮的民居前。 祝予怀才撩起车帘,就被灌进的冷风呛得轻咳两声:“到了么?” 易鸣四下看了看:“公子,这地方道路坑洼,路又窄,马车只能到这儿了。这街巷九曲八弯的,他怕是早跑没影儿了。” 祝予怀拢紧了大氅,欲要下车:“那便步行吧。” 易鸣没办法,只得扶他下来:“公子这又是何苦,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本来说好了回府,行了没多远祝予怀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怕卫听澜一个人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了。 也不知那姓卫的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倒不是怕人走丢了,只是越想卫听澜临行前那句话越觉得不安,担心他真被官差当贼人给逮了。 易鸣不放心让他独行,也不放心让德音一个小丫头独自守马车,正纠结着,就听不远处似有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声。 祝予怀心头一跳。 这声音像是那个叫小羿的孩子! 易鸣震惊了:“那家伙不至于连小孩儿都欺负吧?” 德音的眼睛发起了亮:“也没准是官差来抓人了呢!” 三人也顾不上马车了,拔步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窄巷中,男子一击不成,肩颈反被剑锋划出道血线,猛退了两步。一横眸瞥见不远处抱着孩子慌忙要逃的女子,他闪身避过卫听澜刺来的一剑,擦着墙缘朝那母子二人飞掠而去。 小羿被母亲用力推开,摔倒在一旁发出声惊叫:“娘!” 转瞬之间,那人已钳住女子的肩膀,扣在自己身前,手中短刀抵着她的咽喉,转身厉喝道:“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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