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顶着文状元的光环,少不了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连在膳堂里都有人抢着跟他拼桌,想蹭蹭文曲星的考运。 卫听澜不胜其烦,偏又不能赶人走,只能黑着脸,攥着筷子一下一下戳自己碗里的肉。 和他们拼桌的几个学子都是话痨,吃饭时也不消停,交头接耳地聊起了宫中的新鲜传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花朝节,宫里要办赏花宴呢。到时候世家贵女们都要进宫,芝兰台也要休沐一日。” “贵女们办赏花宴,咱们休沐做什么?” “你说呢?”那学子压低声道,“这赏花宴,不就是为太子殿下办的么。殿下身为男子,独自出席姑娘们的宴席,那像什么话?但如果捎上咱们,把这赏花宴变成才子才女的诗会,不就合乎情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去给殿下镶边儿的。” 又有人期待地问:“那我也能和贵女们说上话么?” 周围人一愣,都笑了起来:“你胆儿可真大,太子妃的人选都敢惦记?” “来来,快对着这碗汤照照自己,别是温书把自己温傻了……” 学子们互相挤兑着玩笑起来,只有对面的卫听澜逐渐停下了筷子。 他略微皱眉,在脑海中把前世记忆翻了又翻。 芝兰学子,何时参加过花朝节的赏花诗会? 前世根本没这回事啊。 卫听澜心中浮起隐约的忧虑,他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难道是明安帝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所以着急让太子成婚,好稳固继承人的地位? 这思路是没什么问题,可结果……恐怕会不太妙。 卫听澜还依稀记得,前世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一向温驯的太子忽然性情大变,闯进崇文殿大闹了一场,被轰出来后,他竟当着宫人的面砸了东宫印玺。 虽然明安帝后来手下留情,没有真的废储,只叱令他禁闭思过,直到认错为止,但太子始终没有服软低头。 寿宁侯几次求情都无功而返,祝东旭身为太子师,在朝堂上屡屡遭人弹劾,东宫一派的没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究竟因何反目,“太子不满正妃人选”,也只是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 甚至还有传言说,太子和他生母贞静皇后一样,是犯了失心疯。 卫听澜捋了捋时间线,心中越发不安。 赵元舜被软禁东宫,该是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可如今宫中这般热切地推进选妃之事,该不会逼得他提前发疯吧?
第102章 簪子 二月以后,天气逐渐回暖,花朝节前夕,太子却忽然病了。 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忙着侍奉汤药,明安帝站在屏风外,听着太医回禀:“圣上,太子殿下这是伤寒之症,初春这天乍暖还寒,容易染上时行病。” 东宫内侍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明安帝冷眼望过去,福公公便心领神会,朝为首的近侍叱责道:“怎么伺候的!早晚天凉,不记得给殿下添衣么?!” 宫人们跪得更惶恐了。屏风后,赵元舜咳了几声,虚弱道:“父皇,是儿臣自己没留心,不怪他们。” 明安帝没答,等侍药的医官端着空药盏出来,他才冷声开口:“都下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赶忙垂着头往外退。 寝宫中很快只剩父子两人,殿门合上后,明安帝越过屏风,看向榻上面容憔悴的儿子。 “元舜。”他开口道,“朕是不是待你太宽宥了?” 赵元舜神情一滞:“父皇……” 明安帝走近两步,忍着怒意道:“就为了回避花朝节的宴席,你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赵元舜咳得愈发厉害,努力支起身:“不、不是的,父皇……” “先前让你看岁宴图,你敷衍了事,朕还当你眼光挑剔,看不上那些世家女子。”明安帝从袖中取出两页图纸,径直甩到了他眼前,“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赵元舜只看了一眼,动作便僵住了。 那是张细笔描绘的簪稿,簪花极其灵动,是个抱月玉兔的形象。 那是他耗费数日,改了无数遍,一点点绘出来的。 明安帝逼问道:“这簪子,是打给谁的?” 赵元舜病容苍白,手微微攥紧了被褥,没吭声。 明安帝看着他,声音越发严厉:“你不肯说,朕自会命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婢子胆敢媚主惑上!” “父皇!”赵元舜强撑病体,想要下地求情,“儿臣尚未加冠,尚不急于婚事,求父皇莫要、莫要……” “莫要什么?”明安帝冷笑,“莫要为了尚未择定的太子妃,加害你的心上人吗?” 赵元舜几乎快咳出眼泪,哀切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曾有过心仪之人。” 明安帝自然不信,但看着他咳到发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按回床榻之上。 他沉声道:“朕不管你喜欢谁,但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在这种要紧事上昏了头,让朕失望!” 赵元舜靠在榻上,良久才滞涩道:“儿臣知错了。” 明安帝听到这话,直起身,稍缓了语气:“你既不喜欢行宴,朕也不逼你,这太子妃的人选,朕替你斟酌便是。你可有异议?” 赵元舜嘴唇轻动几下,垂下眼睑,到底只极轻地说了句:“谢父皇。” 明安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他就知道,他这个孩子是最听话懂事的。 “待正妃择定后,你想要什么样的侧妃、侍妾,朕都能依你。好好养病吧,往后别再做这样的糊涂事。”明安帝告诫完,又劝抚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福公公候在殿外,看着殿门开了。明安帝迈出殿门,沉沉吐了口气,唤道:“福临。” 福公公察言观色,小心地迎了上去:“圣上有何吩咐?” 明安帝拂袖将手里的簪稿扔给他,神色冷然。 “命人仔细查。朕要知道这宫中,是谁手里有这样的簪子。” * 太子这一病,花朝节的诗会是办不成了。世家贵女们草草地行了赏花宴,东宫那头再没有动静。 二月便在学子们遗憾的叹惋中,悄然过去了。 三月临近,擢兰试迫在眉睫。进宫候考之前,卫听澜收到了岳潭的密信,抽空去了趟望贤茶楼。 颜庭誉在泾水耗了半年,终于查出了一些端倪。 “泾水官员以赈灾救民的名义,上下徇私,侵吞钱粮,已靡然成风。”岳潭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他,“泾水一带水利陈旧,堤坝年年修、年年垮,皆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故意不尽心修缮。” 只要堤坝不完全修好,他们便能凭着常年不绝的水患向朝廷哭穷卖惨,谋取赈灾银。 河渠署官吏的官阶都不高,颜庭誉一行人刚进入泾水一带,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当地的官僚乡绅装得客气,还主动带他们参观水利,实则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颜庭誉几次想靠近疑似失修的堤坝,都被人使了绊子。同行之人也私下提醒她,不要招惹那些地头蛇,否则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颜庭誉只能按兵不动,表面上迎合那些官绅,在酒宴上与他们周旋演戏,背地里偷偷联系遮月楼线人,让苏泽延他们代自己调查。 在此期间,她偶然结识了一个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 青荷县也归在河阴府下,不过这位崔县令为人驽钝,不善变通,在河阴官场属于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有一回颜庭誉和线人接头时,险些暴露行踪,是崔文勉替她遮掩了过去。 颜庭誉便留心起他来,后来又试探了几回,发现此人心思通透,且家贫如洗,竟是泾水这腐败泥潭中罕见的廉洁清流。 当然,主要是崔文勉太会装傻,看起来随时会把事情搞砸,以至于别人贪污都不乐意带他。 卫听澜看到这里,视线在“崔文勉”这个名字上停了停:“青荷县县令……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岳潭想了想:“对了,崔文勉有个小舅子,也在芝兰台,与你是同窗。” 他这样一说,卫听澜才记起来。 庞郁去年武试时身中蛇毒,昏迷之前,曾托祝予怀将一枚玉佩转交给他姐姐庞瑛。而庞瑛,正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卫听澜心思一动,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情报。 崔文勉虽不大受同僚待见,但因为他无心钻营升迁,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倒也没人花心思去针对他。 他就这样蛰伏在泾水官场中,年复一年地在官员中低调行走,手中逐渐积攒起了一些同僚贪腐的罪证。 有请帖,有账册,他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与其他官员家眷来往的书信。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摆在一起,积少成多,竟也能勾勒出泾水官官相护的大致脉络了。 卫听澜喃喃自语:“难怪……” 前世颜庭誉势单力薄,初入官场才几年,就能在泾水一举挖出那样大的贪污案,估计少不了崔大人夫妇的帮助。 岳潭收回了情报,但仍愁眉不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把这些罪证抛出去。如今朝堂,裴党党羽甚众,二殿下在朝中的人脉,未必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一旦那些证据交出去,崔文勉就会立刻暴露。他到底只是个七品县令,倘若裴家使点阴损手段,颠倒黑白甚至反咬一口,崔文勉作为至关重要的人证,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卫听澜也沉思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抽调人手保护崔大人,他所行之事到底凶险,容易被人盯上。” 岳潭点了点头:“知韫已经加派人手了。” 他们现下能做的不多,对泾水的情形掌握也有限。有关贪污案的检举事宜,也只能等颜庭誉返京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卫听澜心里存着事,从望贤茶楼出来后,便牵着马沿街慢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贡院门外张榜的地方,忽然看见有衙役在揭去年的旧榜。 擢兰试的文武双榜挂了一年,风吹日晒,那红纸早已脆了,轻轻一撕便四分五裂。 那衙役年纪有点大了,看到高处还有没撕干净的地方,搬了个缺脚的木凳正要往上踩,忽然被人拦住了。 卫听澜看了看最高处的两个名字,对他道:“老伯,我来吧。” 他也不等人回答,径自踩了木凳上去,伸手去够榜单的顶部。 “哎呀,多谢多谢。”衙役有些意外,忙替他扶着缺脚的凳子,“郎君看出我腿脚不好了?我这是风湿痛,老毛病了。” 卫听澜将榜单的残余部分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吹了下灰。 单薄红纸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墨色有些旧了,那是它们一道经历过的风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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