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发抖,已经猜出孙恕今晚这番作为背后的寓意了。 “上一次我敬你酒,还是在你大婚的婚宴上,”孙恕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语带怀念道,“你的夫人,也就是我那侄女儿,新婚头一年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听说她之后身体就落下了病,如今可还好吗?” 薛童的手指几乎拿不稳酒杯,酒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袍子上,他张了张嘴,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水渍却晕成了更大的一团。 “是,是,还好……”他磕磕巴巴地回答,“她也经常挂念着您老人家,等下次沐休,我定携夫人登门拜访。” “不必了,”孙恕说,“下一次,我会带上礼物看望她,还有你们的孩子,即使不是嫡出,我也会为他们请最好的先生,好好教导他们成人。” 薛童脸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看着孙恕,比起方才刚进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现在甚至都能称得上可怜了。 孙恕举起酒杯,顿了顿,又把酒全泼到了墙根地下,重新拿了个酒盏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薛童道:“老夫敬你一杯。” 薛童低头看了眼自己杯中洒得只剩下半杯的酒,突然惨笑一声,把酒杯放下了。 他在孙恕的注视下,直接捧起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酒液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衫,因为喝得太猛,薛童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在喝完最后一滴后,他猛地用手背抹了下嘴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恕,把酒壶倒了过来,示意孙恕自己已经全部喝完了。 孙恕定定地看着薛童。 “好,痛快!” 他仰起头,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 “什么,负责核验入库的主事在仓库中惨死?” 郦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孙恕胆子太大了:“孙恕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吗?眼看着藏不住了,就直接杀人灭口?” “陛下,死的人是兵部的,”沈江说道,“还是孙恕的心腹。” 郦黎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霍琮,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他把自己心腹杀了?”郦黎终于明白过来,“可就算心腹死了,他孙恕难道就脱得了干系?” 他看向沈江:“刑部有验尸吗,那人是怎么死的?” “死者是兵部郎中薛童,他的死因……”沈江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郦黎一眼才继续说道,“和罗登十分相似,尸体蜷缩在墙角,被割喉而死,墙根下方还有他沾着自己血写出的‘乌斯’二字。” 郦黎思考了好几秒,才想起罗登是谁。 他冷着脸道:“薛童临死前写乌斯的名字,是想说乌斯凶手吗?一个死人也能杀人?” 就算乌斯没死,郦黎也不相信这起凶案跟对方有关系。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 郦黎:“说什么?” “说是陛下杀了天元上仙,他从黄泉归来,在人间索命,因为陛下身侧有龙气,所以选中了薛童。” 沈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大概是害怕郦黎生气,他又立刻补充道,“这等无稽之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现场虽然没留下凶器,但臣已经派锦衣卫去仓库内外筛查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来索我的命?” 郦黎笑了一声,毫无惧色道:“那得先排队,想要朕性命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排不上号。” 马上就要到早朝时间了,他被这个消息搞得半点胃口也没有,才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等坐上轿子,郦黎刚想和霍琮讨论一下这件事,就摸到对方身上一个滚烫的东西,立马逼退三尺,后背都贴在了车厢上。 “我我我警告你,马上要上早朝了,你可别乱来啊!” 霍琮:“……别这么看着我,这是鸡蛋。”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还贴心地现场帮郦黎剥起了鸡蛋壳。 郦黎揉了揉鼻子,眼神漂移:“原来是鸡蛋啊。” 霍琮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鸡蛋好,蛋白质高还补钙,”郦黎迫不及待地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啊呜一口就把霍琮递到嘴边的鸡蛋全吞了下去,然后不出预料地噎住了,“咳咳咳!水……” 霍琮:“停轿!” 一阵兵荒马乱,最后郦黎终于把呛在喉咙里的鸡蛋咽了下去,虚脱地瘫在轿子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爱妃……朕龙体有恙,这个朝,要不你来替朕上吧……” 霍琮帮他拍着背顺气,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下次记得教安竹学海姆立克急救法,”他说,“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吃东西吃得太急,鱼刺叫人挑好了你再吃。” 郦黎乖巧坐直。 “哦。” 霍琮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等早朝开始后,孙恕果然声泪俱下地在朝堂上请求郦黎彻查此案,早日缉拿凶手,还下属一个清白。 霍琮直接打断他的表演:“薛童是兵部郎中,为何案发时独自一人在仓库里核验?孙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孙恕一噎,但很快不紧不慢道:“霍大人,兵部事物繁忙,军械入库,本是工部的职责,在下承接圣旨为同僚分担任务,又不想耽误兵部其他人的工作,所以便委派得力干将独自负责此事,请问,有何不对?” 霍琮冷哼一声:“负责搬运装卸的人、工部交接的人,难不成也全都在案发时‘恰好’不在场?给凶手提供如此完美的作案机会,孙尚书还真是体谅下属啊。” 孙恕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当晚正在兵部批阅公文,在场的侍郎和主事都能作为人证!而且霍州牧身为州牧,却不回徐州就任,难不成是打算领陛下的空饷不成!” 郦黎举手了。 “朕乐意。”他说。 孙恕一副忠臣作态,苦口婆心劝诫道:“陛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啊!” “少来,朕还想再给霍州牧增发一份大都督的俸禄呢,”郦黎托着下巴,乐呵呵地看戏,“徐州给朝廷交了这么多赋税,朕不给他发钱,给谁发钱?” 他说完,又假惺惺道:“哦对了,孙尚书你别生气,朕就这么一说,不是在针对你。朕体谅你痛失下属的心情,也觉得那凶手极其凶残可恶,干出此等事情的人,还有幕后主使,将来定会被冤魂缠身,七窍流血而死!你说对吧?” 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孙恕结结巴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对”字来,一张老脸憋得铁青。 郦黎满意地靠回了龙椅上。 嗯,霍琮带来的靠枕果然舒服。 一坐上去,就有种想要睁着眼睛睡觉的冲动。 “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他在朝堂上扫了一圈,时刻不忘自己当下新立的人设,“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霍将军,你就替朕处理了吧,朕不耐烦管这些。” 当好一个昏君,也挺不容易的。 类比一下,就跟早八一样,即使坐在课堂上只是为了补觉,但只要能喊个“到”,那就必须要夸夸自己了。 何兑眉毛一竖,正要站出来喷一喷让陛下迷途知返,但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抢先开口了。 “陛下,霍大人,”兵部侍郎正色道,“臣以为,此案虽尚未缉拿到凶手,但从朝堂上有一人,与此案分不开关系!” 霍琮:“谁?” 兵部侍郎掷地有声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霍琮平静道:“锦衣卫只遵皇命律法,此案与沈江有什么关系?” “薛郎中在死前,用血书在墙上写下了黄龙教教主的名字,”兵部侍郎振振有词道,“沈江率领锦衣卫在城中抓捕黄龙教护法,手段极端,劳民伤财,因此凶手可能是挟私报复,若是将来又有朝中大臣遇害,那该如何是好?” “哦,你的意思是,官府抓捕犯人,不该用雷霆手段?因为怕报复,所以应该直接把牢里的犯人都放出去,抓人的关进来?” 兵部侍郎据理力争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江出身低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这样下去,迟早会和他的前任一样出大问题!”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郦黎忽然出声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下方的兵部侍郎,心想这又是一个不带脑子替人当靶子的,“不瞒诸位,朕近来收到许多弹劾沈江的折子,理由都大同小异。” 兵部侍郎闻言,立刻道:“那证明诸位同僚与臣都有同样看法!陛下,凶手要查,但国贼更应该除啊!说到底,那沈江不过是个勾栏作坊出身的下九流,有何资格能与公卿们同朝议事?” 话音落下,朝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窃窃私语之中,还伴随着不少人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江的出身一直不是个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挑明,纵然平日里大家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指挥使”,但私下里关起门来,骂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原因也很简单—— 他凭什么? “国贼,”郦黎笑了一声,看向当事人,“沈江,被冠上这个名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无话可说,”沈江立刻跪下,叩首道,“臣的确出身低微,才疏学浅,但臣对陛下、对大景一心一意。臣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做出在命案还未了解前,就当朝弹劾查案人的荒唐事来,因为未免会让人怀疑,是否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故意转移视线,亦或是,和凶手有所瓜葛。” 兵部侍郎顿时急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沈江没有轻易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况且,臣想问侍郎一句话——” 他直起上半身,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兵部侍郎,声音轻柔地问道: “薛郎中死前,可有找过你说些什么?” 兵部侍郎霍然变色。
第80章 【二合一】 “我与薛童本就是同僚,有交流再正常不过,姓沈的,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寂静后,兵部侍郎大怒,横眉竖目,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活撕了沈江:“臣对陛下忠心不二,陛下明鉴!此人就是条疯狗,到处乱咬人——” “呯!” 熟悉的陶罐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包括兵部侍郎在内,底下的人齐齐一抖,瞬间噤若寒蝉。 霍琮冷声道:“肃静,这是朝堂,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不是市井街头吵架的泼皮无赖。关于针对沈江的弹劾,等此案了结了再说,否则,一律视为阻挠查案的嫌犯处置。” 如今霍琮手握大军,雄踞一方,陛下的心又明显偏到了天上去,他说的话,在朝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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