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就暂时不生他气了。 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你还记得吗?你从前曾说过,如果哪天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追到手。”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那是自己年少无知。 暮色苍茫,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他锤了锤蹲得酸麻的腿脚,站起身,发现信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写到最后,霍琮的字迹也变得有些紧凑,似乎满腹心事: “我不信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因果循环,命中注定。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二十岁的你不会愿意独自留在京城,但如今世家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这些变化,你应该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变坚强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走后,你过得是否开心,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感谢命运,时光没有把你变成我陌生的模样,让我们在此世得以再度重逢。或许你已经遗忘了那些回忆,但我很想知道——” “好久不见,你如今,过得还好吗?” 纸张如落叶般从郦黎手中飘落,他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最后两段话,直到那白纸黑字被暮色沉光彻底吞没。 耳畔回荡着无数声音,渺远而嘈杂,有救护车的鸣笛,有压抑的啜泣,还有心电图急促的滴滴声响…… “陛下,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郦黎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现在根本没法说话,也没办法思考,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似乎有什么潜藏在冰面之下的东西,即将破冰而出。 郦黎很想要找面墙靠一靠。 但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绵软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就在他身形摇晃的那一瞬间,一道寒光划破黑夜,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有刺客!” 锦衣卫魂惊胆颤,他方才注意力全放在郦黎身上,竟然根本没注意到墙头的动静!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郦黎踉跄了一下,箭矢擦过头顶纶巾,三千青丝滑落,如瀑布般倾泻披散在肩头。 昏暝夜色中,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名刺客。 血红的眼睛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刹那间,郦黎身上爆发的森寒杀气让那死士骇得浑身僵硬。 下一秒,他便被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当场擒拿。 郦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身旁那名锦衣卫的胳膊,嗓音干涩道:“送朕回宫,去……跟季默说,彻查……禁军严守,严守……” 他没能说完,便闭上眼睛倒下了。 “陛下——!!!” 世界天旋地转。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温度,黑暗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彻骨寒意。 好冷啊…… 今年冬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郦黎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城市的霓虹灯在雪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不远处的广场上似乎有什么活动,人声鼎沸,热闹喧腾。 但这一切都与郦黎无关。 他现在满脑袋,都是方才霍琮在室内说的那番话。 身后,阳台的门被推开。 电视机正在放着春晚重播的小品,屋内充足的暖气争先恐后地涌出,飘落的雪花被气流重新吹上天空,又再度慢悠悠地落下。 霍琮很仔细地给他戴好围巾,又用指腹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郦黎沉默着不说话。 “你别这样,”霍琮叹气,“我现在都后悔,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了。” “早?”郦黎强忍着再度流泪的冲动,红着眼睛死死瞪他,“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十几年了你才告诉我你有这病,霍琮,你他妈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何必呢。” “你闭嘴!” 郦黎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人脸颊上,可当他抬起手时,看到霍琮那双沁着淡淡无奈的漆黑眼眸,又颓然放下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抱住霍琮的腰,把头重重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冰冷的身躯竟还妄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能治好的,对吧?” “………” “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保证,”霍琮平静回答,“这是基因病,非常罕见,全球都找不出几例,因为颅内肿瘤生长位置很不好,周边神经血管过于复杂,目前都找不到敢给我做手术的医生。” “如果它不继续恶化,我或许还可以多活二十年,但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小。” 郦黎有时候真的恨霍琮这份过于清醒的理智。 残酷到就连自己的死因,也能用平淡的口吻剖析,丝毫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一丝一毫幻想的余地。 他颤声道:“这人是庸医!你别听他胡扯!” 霍琮笑了笑,眼神眷恋地摸了摸他的发丝。 “我也自欺欺人过,也挣扎反抗过,但最后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大概不是靠努力就能办到的。”他说,“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郦黎退后半步,用力一抹眼泪,“没人给你做手术,那我来!我去学医!” “别闹,你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我……” “你别说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当医生!!” 霍琮皱起眉毛,张了张嘴巴,似乎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但郦黎已经全然忘记了。 只记得他们那天,第一次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记忆长河蜿蜒向前,冬去春来,窗外花坛里的积雪悄然融化,迎春花盛开的那一天,身边所有人都接受了他要去学医的决定。 除了霍琮。 直到填志愿的那一天,霍琮都还在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 “如果你是出于喜欢,或者对病人救死扶伤的心情,那我赞同你去学医。”他再三劝道,“但是你学医的初心,绝不能是为了给我治病。” 但郦黎没有理会他。 当时他心想,为什么不能? 救霍琮也是救,救其他病人也是救,有什么不一样? 十几年后,郦黎坐在墓园的长椅上,静静眺望着远处的青翠草坪,终于明白了霍琮真正想对自己说的话。 他现在,已经是全国最年轻的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经他操刀主持的高难度开颅手术已有上百台,在这一领域发表获奖的论文,更是不计其数。 可他还是会每天看资料看到深夜,如果资料看完了,就去翻书架上的中医古籍、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医书。 因为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难得有空时,郦黎也会跑到图书馆,去翻翻霍琮生前爱看的历史和军事类目。 这样等到清明节的时候,就能买两本不错的烧给他。 他的导师曾经对他说,一位医生,总是对第一个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尤为记忆深刻。 霍琮就是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病人。 此后,每一次手术成功,面对病人及其家属的感激涕零,郦黎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或许霍琮说得对,他不该学医。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 ……可他却救不了他最想救的那个人。 出于一些原因,郦黎很早就签下了器官捐献同意书,后来还和霍琮一样,又签下了冷冻大脑进行科学实验的同意书。 也不知道后来那帮论文写的一塌糊涂的学生,都拿他和霍琮的脑子干了什么,郦黎无奈心想。 猜测一下,大概是投放意识穿梭时空一类的实验吧,全息不太可能,不然他现在应该是有系统的,也不会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记忆。 真希望他们能写出一篇像样点的文章,别辜负了他的大脑。 一线光亮破开混沌的茧,照亮了黑暗中的记忆长河,郦黎站在时间的尽头,昂首期待地望向天空。 该回去了。 这一次,还有人等着他。 夕阳晚照,又是一日过去。 昏暗寝殿内,一只青筋浮凸的修长大手掀起香炉的盖子,火光在他指缝间一闪而过,几息之后,一股苦涩药香在室内弥散开。 郦黎缓缓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望着坐在自己床榻边的高大人影,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嗓子也极为干涩沙哑。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霍琮说。 他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嘴唇干涩,眼中血丝密布,五指还紧紧攥着郦黎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我下午刚到,放心,京城没有乱。” 郦黎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霍琮想起身,但手上传来的力道又让他顿住了,他见郦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便俯下身侧耳去听。 “要……” “要什么?” 郦黎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抓着霍琮的衣襟,长长喘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半辈子的遗憾都叹出去。 “抱。”
第43章 霍琮静坐在床畔,深潭般的眼眸注视着他。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来,在眉目间落下时光的摹印,他的半身都隐没在黑暗中,郦黎一时分辨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下一秒,霍琮动了。 他单臂撑在床榻上,俯下身,一言不发地环抱住了郦黎。 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烈火一样的温度从紧贴的躯体间传递而来,显然,霍琮也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郦黎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冷静。 即使是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再次切身体会到了离别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往后十余年,犹如潮湿雨天般更加难熬的漫长孤寂,他也尚且能保持住最基本的体面,没有太过伤情动心。 然而他的身体,却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一刻,彻底溃不成军。 郦黎难以自禁地轻轻战栗起来。 冰凉墓碑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指尖,他像自虐一样,压榨出身体里的最后一分力气,死死搂住了霍琮的肩膀,隔着紧实宽阔的胸膛,拼命感受着对方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健康的,有温度的,而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一块死气沉沉的墓碑。 “冷吗?”霍琮低声问道。 他也感觉到了,郦黎在轻微地发着抖。 郦黎摇了摇头,但又更加把人搂紧了几分。 “都想起来了?” 他点点头,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可惜昏迷那么多天,郦黎连哭都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窝在霍琮怀里,湿湿嗒嗒地掉着眼泪,伤心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他喉咙里梗着许多话想对霍琮说,到头来,又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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