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点强调了最后半句。 然而邵钱直白道:“臣已有月余没尝过肉味了。而且臣都看到了,陛下方才只动了几口,就属陆尚书吃得最多。” 陆舫嘴角一抽: 不是,吃只鸡而已,这人有毛病吧? 郦黎憋着笑:“很好,看来又来了个能治你的。你俩不如到一旁交流交流感情如何?医馆下午病人多,聊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出诊的时间了。” 他起身对邵钱说道:“你说的俸禄,朕会考虑的,虽然国库紧张,但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朕年底还给你多发一笔奖金。” 邵钱立刻躬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陆舫趁机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仓促擦了擦手,也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陛下在这儿给人看病,只不过是出于年轻人兴趣的玩闹,在听闻这一带“小霍神医”的名头时,还觉得怕不是姓季的或者沈江宠溺陛下,才有意散播这些传言。 但只在医馆呆了短短一下午,陆舫就彻底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看法。 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在玩闹。 他是在认真聆听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用自己的语言将那些含糊不清的病情具体描述出来,然后再对症下药。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所有病患和家属,都用信赖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年轻俊秀的郎中,即使他脸上并没有象征着阅历的沟壑。 因为他对待每一个病人,态度都是温和而镇静的。 无论病人的态度如何恶劣,语气如何急躁。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衣端正坐在那里,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金针,稳稳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处,从头至尾,表情丝毫不变,就像是万顷平波、风平浪静的湖水。 但在听到那些贫苦病人倾诉的苦楚时,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眸中,却会流露出不太符合他这个年岁的、一丝平静的悲悯。 很浅淡,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温谦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是居于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呢? 恐怕就连古书上写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舫站在角落里,非常大逆不道地盯着郦黎的脸发起了呆。 邵钱也走了过来。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看医馆墙上明码标价的药材价格,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黄昏,日影横斜,看病的队伍不减反增,从前堂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掌柜的走出来,让外面的人都散了,明天再来。 一阵抱怨声响起,有人动了歪心思,趁他没注意的功夫,插队挤进了医馆。 却听正在给人扎针的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明天排好队再来。” 那人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等最后一个病人感恩戴德地走后,郦黎终于能下班了。 他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说自己锁门,走到无人后院,让锦衣卫帮他把后头的药囊拿来,然后站在空地上,好生捏了捏因为施针而酸痛的肩膀。 身后的陆舫问道:“您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古书,还有宫中御医。”郦黎含糊回答,“俗话说久病成医,再说严弥在时,朕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邵钱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告辞离开,郦黎准许了。 因为他知道,世家为了拉拢霍琮,送房只是第一步,后面肯定还要加大收买力度,到时候,邵钱要处理的各种情况大概不会少。 不像陆舫这个闲人,每天都能在他面前瞎晃悠。 陆舫又问道:“那陛下可知道,神医妙手可救千百人姓命,却仍比不上平庸守成之君的一鳞半爪?” “朕知道元善你想说什么,”郦黎叹道,“从前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学医救不了……咳,救不了亡国奴,再精湛的医术,所能救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既然陛下明白,为何还要这么做?” “朕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放空的时间,”郦黎说,“身体上的累,那不叫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熏心,才是叫朕疲惫不堪的东西。” 他看了眼陆舫,笑道:“元善何故用这种表情看我?你当初说的没错,朕不适合当帝王,因为朕根本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天下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若是有一天天下太平,背上药囊行走四方救治病人,才是我真正想过的生活。” “陛下……” 这一刻,陆舫的眼神很难用言语描述。 郦黎伸出手,摸了摸胸前装着的福囊。 那里还有一封尚未拆开的信件。 因为这封信,他下午一口气看了几十个病人,头脑却根本感觉不到累,依然神采奕奕,浑身都是干劲。 可能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但霍琮的来信,的确是他努力的最大动力。 “朕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郦黎伸出手,从那名锦衣卫的手中接过药囊,“不瞒你说,元善,这一次和世家斗,朕一直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出一口恶气。” “也不是为了什么黎民苍生,只是为了我用青霉素救治的第一个病人,孙树。” 他笑着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药囊,对陆舫说:“这是孙树收养的小丫头给我做的,虽然她年纪小,但这针脚已经很密实了,能用好多年呢!” 陆舫终于明白了。 在郦黎的眼中,天下苍生的含义同他们这些士人完全不同。 它并不是一个模糊宏大的名词,而是一个个清晰面孔组成的人群,至于其中分量最重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一位。 但这又有何不可呢? 陆舫忽然觉得,能拥有这样的君主,绝对是每一位臣子的幸运。要是陛下再能公平一些,把宠爱雨露均沾的话…… “陛下,您……” “嘘,”郦黎珍惜地从怀中掏出信封,严肃道,“别说话,朕要看信了。”顿了顿,他又诧异道,“话说元善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走?难道是在等着朕请你吃饭吗?” 陆舫……陆舫无言以对。 “那您慢慢看,臣先告辞了。”他假笑道。 临走时,陆舫脑海中闪过一则同僚间的调侃: 咱们大景的皇室,似乎一直有好男风的传统,别说后宫了,前朝就连选丞相也是要看脸的。 想起郦黎对霍琮超乎常人的关注,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算了。 ——陛下的拳拳心意,还是让霍大人一个人消受吧。
第42章 打发走了陆舫,郦黎终于能踏实看信了。 开头部分,霍琮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他并没责怪郦黎擅作主张,只是帮他深入分析了一下后续局势,还贴心地整理好了planABC。 接着,霍琮又在信中叮嘱道:“这些大家族一般都会豢养门客,保不准里面就出了个荆轲一类的人物,季默现在不在你身边,我给你的软甲,记得每天都要贴身穿着,最好穿着睡觉。” 郦黎想起被他忘在宫中的软甲,抿了抿着唇,斜阳映照下,耳根悄悄泛起宛如薄暮云霞的秾丽色彩。 那、那种东西,能穿着睡觉吗? 不过霍琮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还是安全最重要。 ……等明天叫安竹帮他拿来吧。 “邵钱此人,虽然秉性古怪,为人吝啬,口才却相当了得,如果又需要跟人打交道博弈的活计,放心交给他。” “但如果邵钱问你要钱,记得别轻易答应。他不缺钱,只是单纯抠门。” “若雪给了他好几套新衣裳,他出门还是穿那件破烂的,如果他跟你说,他和母亲月余只能吃上一顿肉,也不是因为穷,而是他母亲对肉类过敏。” 郦黎:“…………” 差点被骗了! 他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本以为霍琮还会叮嘱他些什么,没想到后面霍琮却话锋一转,谈起了私事。 就连锋锐利落的金钩笔画,也透出几分意惹情牵的情愫来: “徐州这边一切安好,有几个刺头,都被我处理了。昨晚我在府上宴请本地士族,有位家主旁敲侧击地问我现今可有婚配,兴许是想把嫡女嫁给我。” “我拒绝了,说已与良人私定终身,一生一世一双人。” “深夜凭栏远眺,繁星灿烂,天地宏大,身旁却无人相伴,心中孤单寂寞。为消遣漫漫长夜,只得自斟自酌,天明时分,又想起那晚你靠在我怀中流泪,睫毛上缀着泪珠的模样,十分生动可爱……” “哗啦!” 郦黎脸颊爆红,一把将信纸揉吧成了一团。 谁教霍琮这么写信的? 他当时是真的很生气,都气哭了好吗? 还生动可爱,霍琮他全家都生动可爱! 郦黎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拽着霍琮的领子来回晃,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写这么腻歪的情书……来、来恶心他? 这种情意绵绵的闺怨词,一点也不符合你平时的风格啊,人设崩塌了好吗哥们! 啊啊啊真的受不了了!! 郦黎都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攥着信崩溃地蹲在地上,心脏跳得比刚跑了八百米还快。 想当初,他还替霍琮担心过,觉得好哥们是个不会说话不擅长表达感情的铁直男。 虽然追他的女生不少,但就霍琮这性子,要是真碰到自己喜欢的,估计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可愁人了。 现在郦黎知道了。 真正不会说话不会撩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放不开手脚的人! 锦衣卫小心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郦黎把脑袋埋在臂弯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行。 他得坚持看完,看完才好骂人。 “……这几日,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给你写信,却又怕你生气,不知该写些什么,提笔总是犹豫不决,因此沉吟至今。” 郦黎:他现在就很生气! “从前那些大族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嗤之以鼻,因为我出身不好,他们觉得我匪性难改,不愿意听从我的指挥调度;现在却奉我为座上宾,还要把女儿嫁给我。” “那些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的人,都把我视为大景的忠臣良将,人人都道我霍琮深得陛下器重,可午夜梦回时,我常常梦见你。” “我梦见你那天站在城楼上,一次也没有回头;梦见有一天国家不需要征战了,你便娶了心仪的女人做皇后,把我远远地打发到边疆去,勒令我一辈子都不许再回京、” ……花言巧语。 虽然知道霍琮有故意卖惨的嫌疑,平时多沉默寡言意志坚定一帅哥,写封信还给他折腾上排比句了。 可郦黎咬着下唇,不得不承认,心中还是挺触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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