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御医说着说着,又激动得当场手舞足蹈起来:“伤得那般重,竟然能恢复得如此之快!药材还是取自霉菌,化腐朽为神奇——老夫这回信了,当真是神药!是能活人无数的神药啊!” 仁心堂掌柜的睁大双眼,看着自己年逾古稀的师父,突然间老泪纵横,还又朝着前不久还被自己当成骗子的年轻人深深行了一礼。 他神情复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巧这时,郦黎也笑着望向他。 “掌柜的,你现在可还觉得我是骗子了?” 老御医一记眼刀扫过来,掌柜的打了个寒颤,连忙赔礼道:“不敢不敢,是我狂言妄语,冒犯了小先生,还请小先生莫要计较。” 他再不敢乱说半句话了。 不然看师父那表情,绝对会当场把他的腿打断。 赵应也彻底打消了心中疑虑。 在看到郦黎熟练指挥着师徒俩,对那伤患用药开方后,他对郦黎的身份愈发坚信不疑——这种气度,定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 至于为何学医…… 可能是单纯兴趣所致? 想起霍琮在徐州大疫时做出的一系列专业举措,和他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圣散子”药方,赵应顿时恍然大悟。 待处理好那人伤势后,几人方才坐定。 依旧是沈江替他们烹茶。 副指挥使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烹茶时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潺潺流水声混着茶香,和室外隐约飘来的一丝清苦药香,令众人不禁心旷神怡,抿一口掌柜的珍藏的老茶,更是连连赞叹。 “郦公子若有空的话,三日后,可来城中竹芳楼一聚,”赵应下定了决心,主动邀请道,“我与陈家的大管家相识,他家二公子又善于经营,待我游说一番,他们定会对青霉素感兴趣的。” 居然是陈家? 郦黎有些诧异,他本以为是赵应背后是范家。 因为范家祖上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商贾,先前朝会上乱成一团时,他就听到底下有人指着范家家主的鼻子,大骂对方是估贩子孙,狡猾奸诈,气得那范家家主脸色铁青,胡子都揪掉了几根。 但想想这些豪门望姓,虽然表面对这些铜臭生意不屑一顾,为了体现世家身份和权贵体面,肯定在外都有不少产业的。 “若是陈家的话,”掌柜的突然出声,“我劝小先生,还是莫要与他们合作了。” 赵应脸色一僵。 郦黎问道:“为何?” 那掌柜的淡淡说道:“不瞒小先生,这伤者名叫孙树,家中贫困,只有一个女儿,还是从育婴堂外抱来的。他此番是受陈家管家雇佣,替他们府上老太太八十大寿贺寿,去城外采石塑长生庙的。” “结果意外受了伤,那陈家监工也不管,还说一看这伤势就活不了,竟偷偷瞒着官府,想把人就地掩埋。” “亏了这孙树平时为人义气,在同行中还有几分薄面,几个伙计拼着工钱不要也把他保下来,将人送到了我们仁心堂外。还合计起来凑了凑几贯钱,恳求老夫至少保住他一条性命。”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他开了几十年医馆,本该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却也不禁长长叹息一声。 “他来仁心堂已有数日,陈家无一人上门探望,那几个兄弟也算仗义,本想替他去官府讨要说法,结果,官府的老爷不但不受理,还要治他们的罪呢。” 郦黎听得右眼直跳。 贺寿、塑庙、瞒着官府、讨要说法…… 很好,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不过,”掌柜的注意到师父拼命递来的眼神,立刻话锋一转,“这孙树能遇到小先生你,肯定是平时积德带来的福报,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老御医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又被自家不成器的徒弟说出了一脑袋冷汗,闻言立刻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笑得勉强,赵应则因为被老伙计当众拂了面子,连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表情也十分僵硬。 郦黎则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的尴尬。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高尚会说出那番话了。 “……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赵应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郦黎是真不打算跟他们合作了,顿时心中焦急,坐立不安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郦公子,我……” “爹!” 门外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喊叫,几人应声望去,发现竟是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红着眼睛看着他们,“我爹呢?他还好吗?” 仁心堂的伙计急匆匆赶上来,要把她拉走,但那丫头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挪地方。 最后伙计没办法了,只能看向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掌柜的率先起身,无奈道:“不都跟你说了,你爹在我这养伤,你且安心在家等他回去便是。” 转头他又对众人解释道:“这是那孙树收养的女儿,叫春芽,这几天每天都来我这儿,说只要能陪着他爹一起,情愿给我当丫鬟做牛做马。老夫都五十岁的人了,要她这么黄毛丫头做什么?” “我可以替你洗衣服!”小丫头倔强地瞪着他,“还能织布、绣花、做饭、打扫院子,我打小就没了娘,只有我爹一个,只要你救他,我可能干了!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 几人都笑了。 郦黎笑完,看着那女孩稚嫩干燥的脸蛋,和手上密密麻麻的冻疮,顿了一下,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篮。 春芽眼神本来十分警惕,但抬头看见郦黎的长相,呆了两秒,脸颊浮现起两坨红晕,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郦黎低头问她。 “是我给爹做的野菜团子,”春芽小声道,“他可喜欢吃这个了,以前生病的时候,说多吃我做的菜团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开竹篮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六七个黑乎乎的饭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无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尝……” 春芽结结巴巴地说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脑袋,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锻炼牙口。 坐在角落里的季默动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味道怎么样?”春芽仰头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好吃,”郦黎说,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菜团子放回竹篮里,“你爹说得没错,吃这个病确实好得快。只是他现在身体在恢复阶段,不能见人,我帮你把这菜团子送进去,怎么样?” 他保证道:“等再过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红着脸点点头:“我信你。” 掌柜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头,你怎么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说话,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后对赵应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再说,明日就劳烦赵掌柜的为我引荐了。” 赵应大喜:“那是当然!” 掌柜的见郦黎心意已决,也不再开口劝阻。 ……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脚呢。 待从仁心堂离开后,郦黎一行人与赵应约好时间,彼此道别,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闲逛,直接回了宫。 刚到宫门前,郦黎才下马车,老御医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陛下,我那徒儿狂妄无知,还请您不要跟他计较,”他颤颤巍巍道,“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起来吧,朕又没怪他。” 相反,他还要谢谢那掌柜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宫,郦黎还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豪门贵胄,早就不把什么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 他越想越气,又开始研磨给霍琮写信。 算算时间,霍琮也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没有收到自己的诏书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换马去追的,应该能在到地方前赶上。 虽然霍琮刚走没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数,却比从前更甚了。 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出宫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他写完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归的大雁,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个时代吗? 霍琮在地方进行改革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郦黎现在无比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发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这封信的。 此处距离徐州已经不远了,只有百十里路,不消一日便能到达。 他坐在窗边拆开信,和往常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虽然郦黎写信的语气很正常,但从寄信的频率中,霍琮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焦急和迷茫。 这种状态可不行。 郦黎的计划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细节还需要完善。 徐徐图之,方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现纰漏。 霍琮和名门旧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很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相对而言,郦黎就比较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有一处巨大的优势——在封建社会,皇权天然占据优势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实权。 “主公。”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响起。 霍琮转过身,抬头平静问道:“这么急来找我,何事?” 天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轮椅上青年清雅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清癯脸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书,禀报道:“主公,望已经派探子北上,打探边境动向。近来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七位王子彼此厮杀,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迟明年,单于之位就会出分晓了。” 霍琮:“再让他们乱一阵子,中原连年天灾,经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尽力而为。”解望略一点头,视线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给您写信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试探也不是拉拢,他只是单纯想给我写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脸。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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