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于是穆玄又添了一把柴火:“况且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他身为彭城太守,手下却有如此精兵强将?必然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城墙内外的人都听见他们的争执声。 下面不少骑兵面露不忿之色,似乎蠢蠢欲动,但都被霍琮用一个眼神镇压了。 郦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所以说,霍琮其实早就和穆玄商量好了是吧,他幽怨地想。 所以才在昨天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开城门,就是为了今天把戏做全。 事到如今,郦黎也明白他哥们究竟想做什么了—— 无非就是想要帮他解围、顺便为了之后的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做个小小的铺垫。 救驾成功,本是天大的功劳,他却能做到克己复礼,不越雷池半步,那么天下人便不会认为他是下一个严弥。 届时,人人都会赞颂他的进退有度、忠义肝胆,而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塑造一个好名声,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不然为啥刘备当初都惨成那样了,还有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可是,道理他都懂…… 郦黎站在城墙上,攥紧双拳,遥遥望着霍琮的方向。 夕阳西下,晚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也吹动了霍琮鬓边的发丝。 在看到城墙上少年微红的眼眶,和那因强忍泪意紧抿的双唇时,霍琮忽然就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策马进城,紧紧将人抱在怀中的冲动。 别走。 恍惚间,他听到了郦黎带着些许颤意的声音。 ……或者带我走吧。 霍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因为胸膛深处的刺骨抽痛已然压倒了一切。 然后他猛地垂下头,左膝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陛下,”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上,嗓音低沉干哑,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吐,“臣远道而来,自知官职微末,力薄才疏,但臣一心只挂念着陛下安危,无暇考虑其他……” 在沛县治疫时,在秣马厉兵时,在听闻卢弦率二十万大军进京勤王,连夜出发匆匆赶来时,还有…… 霍琮闭了闭眼睛。 在还没听闻,你也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时。 “臣尚未告诉陛下,臣的箭头上抹了剧毒,想必此时,那卢弦已然暴毙于半途。”他继续垂着头,紧盯着地面上的砂砾说道,“陛下自可派军收复凉州,昭告天下,反贼已死。” “但不必提起臣的名字。” “臣今日不进城,也不愿受任何封赏,只要陛下安好,臣便,”说到这里时,霍琮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颤意,“臣便死也瞑目了。” “你住口!” 郦黎突然拔高了声音,把身边一干朝臣侍卫全都吓了一跳。 但郦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飞快地上前两步,在无数惊心胆战的视线中,狠狠一拍城墙上的石砖,以一种咆哮的姿态俯身命令道:“朕是天子!朕说你是大都督,是徐州牧,那你就是!你给朕好好的活着,不然朕就算你抗旨不遵,阉了你!” 霍琮:“…………” 心上人似乎对他的那里怨念很大。 “朕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郦黎怒视着霍琮,仍有些余怒未消的意思,“给朕抬起头来,接好了!” 霍琮下意识抬头,就见郦黎劈手夺过宣旨太监手中捧着的圣旨,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接用力扔下了城头。 ——他一把接住了。 “霍琮听旨。”郦黎冷冷道,朝身旁宣旨太监一努嘴,“念,念大声点。” 他自己则冷酷转身,背对着霍琮。 不行,再多看一眼他好哥们,他就要当场哭出来了QAQ 暮色之下,霍琮双膝跪地,听着太监把圣旨的内容磕磕巴巴地背诵了一遍,朝着青城门上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深深一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多谢陛下隆恩,”他说,“臣要去赴任了。” “…………” “臣在徐州上任,会经常给陛下写折子的。” 算你识相。 但郦黎依然冷酷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鲨手,从来不会为了分别这种小事掉眼泪。 “陛下切莫沉迷女色,要以国事为重,但也要记得保重龙体。” “知道了!” 郦黎背对着他,恶声恶气地回答。 朕身边哪里有女色,两辈子都阴魂不散的只有男色! “陛下知道就好,”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臣走了。” 他翻身上马,朝周围的骑兵打了个手势,留下一地战利品和俘虏,以一种不紧不慢、闲庭信步的姿态,慢慢消失在了黄昏里。 郦黎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日落云霞漫天,两行白鹭掠过萋萋芳草,在晴空之下盘旋。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玄甲的年轻将军勒马回转,朝他挥了挥手。 “……陆舫。” “哎,臣在呢,”正在神游太虚的陆舫愣了一秒,立刻躬身上前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把后面那些多余的无关人士都赶走,”郦黎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可惜泪珠子还是止不住地啪塔啪塔往下掉,“朕有恐人症,见不得那么多张脸。” 陆舫:“…………”
第33章 霍琮走了。 郦黎的魂也跟着一起飘走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他哥们回去是当老大发家致富,他留在京城是给严弥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郦黎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国家财政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这下好了,一仗打下来,直接一夜回到大景开国元年! 郦黎沉着脸坐在书房里,听着大司农算完一笔烂账,越听越火冒三丈。 国家拿不出钱来赈灾修路,还增设了那么多苛捐杂税,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起义造反; 为了镇压起义,严弥又不想掏钱,便让各地州牧自己筹集军费,招募壮丁。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地方势力一步步壮大? 这国迟早要完! 郦黎本打算等这场仗打完了,再偷偷拨点经费给他哥们,暗中接济。 现在倒好,如果今年下半年国库再没有进账,他就和满朝文武大臣们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估计还得写信卖惨,让他哥们寄点生活费来。 丢人呐,丢人! 如果穿越古代治理国家,可以比作是一款难度极高的基建种田类游戏的话,郦黎现在莫名就有种,自己在和哥们打同一个号练级的感觉。 霍琮虽然可以作为他的外挂,但他这边也不能完全躺平拖后腿啊。 “所以,朕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 郦黎躬下身,双手交叉,心平气和地问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大司农。 大司农磕磕绊绊道:“陛下,严相……臣是说,严贼之前过寿,动用国库修缮了相国府,还把自己的祖坟千里迢迢地迁到京城,砍伐深山百年杉木,大修宗祠,还有罗登的侯府,他女儿的嫁妆……” “呯!” 郦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 他骂道:“那老登嫁个女儿,也要从国库里掏钱吗!你是怎么当的大司农?这也能审批通过!?” 大司农差点哭出来:“老臣也不想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严党嚣张跋扈,老臣一把老骨头了,为国捐躯倒没事,可,可老臣全家上下上百口人,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郦黎看着他就觉得心烦。 严弥倒台了,这会儿知道跟他卖惨了?当他是傻子吗? 先帝死后,最有能力的那批大臣已经死在了皇权斗争中,等严弥上台后,又被清洗了一批。 剩下的,要么是他的狗腿子,要么是瞎子哑巴。 要是这大司农真是穆玄那样忍辱负重的人物,倒也就罢了。 但郦黎可还没忘记,这位当初在拍卖会上,这位腆着一张老脸,硬要把自家的翡翠白菜当成真白菜卖给严弥的场景! “大司农也上了年岁了,朕方才看你在城墙上才站了一个时辰,腿脚就有些颤颤巍巍,心中也十分不忍。” 郦黎挥挥手,让安竹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淡淡道:“喝完这杯茶,大司农就回去收拾收拾,带着老母亲衣锦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大司农身躯一颤。 “臣……领旨谢恩。” 他深深叩首,“老臣这几日,就去把手头的公务交接,再为陛下举荐几名能继承大司农之位的后生俊杰,拟好名单交给陛下,这是老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道后面,大司农哽咽起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忠臣的风骨。 可郦黎看着他跪在自己脚边痛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后生俊杰?”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不如现在就跟朕说道说道,这几位俊杰的名字吧,朕也想知道呢。” 老泪纵横的大司农噎住了。 他悄悄打量着郦黎的神色,见那张年轻脸庞似乎并未动怒,便小心翼翼地报上了几个名字。 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且个个在朝中担任要职。 看似公允,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郦黎只是冷笑一声,把一册锦衣卫抄家搜出来的的账簿,狠狠摔在他眼皮子地下。 “陈家,范家,傅家,世人都说京城有四虎,一严三世家,你举荐得好人才啊!这三家还真是一个都没放过!” “朕看你上了年纪,在严弥手下混也不容易,才给了你一个体面,你很好,马上就要乞骸骨的一把老骨头,当着朕的面,还敢把堂堂国家财政总管的位置,拿出来当人情!好得很!” 郦黎一想到那天拍卖会上,一帮大臣们把他当成傻子忽悠的场景,怒火就控制不住地蹭蹭往上窜。 大司农吓得脸色惨白。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摊开的簿子上,忽然像是失了全身力气,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那上面,写满了陈、范、傅三家与严弥私下里的蝇营狗苟,各种卖官鬻爵,货贿公行,一笔一笔,白纸黑字,根本容不得他否认。 像是一把把尖刺,扎在了大司农赤红的双眼里。 ——因为那上面,也有他的一页。 郦黎按着黄花梨木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最终停在了大司农身边。 大司农的余光瞥见那玄黑的袍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足并用,跪回了原位,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喉咙里不断发出近乎啜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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