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 许是思绪混沌太久,宋忱现在才猛然惊醒,发现了一直以来的漏洞。 宋府根本没有什么哑婆。 宋忱死死盯着许嬷嬷,仿佛要把她洞穿,好半晌,才哑声道:“嬷嬷,我想喝你炖的汤。” 许嬷嬷微愣:“什么汤?” 宋忱按照记忆里的,给她描述了一遍。 许嬷嬷失笑:“是海奈汤吧,这是我老家的土产。我多年不下厨,郎君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世子告诉你的?” 宋忱没说话。 他和哑婆在一起的时候,哑婆给他做过,因为特别,他就记下了。 没想到许嬷嬷真的知道。 许嬷嬷给谢盈新喝了水:“难得你想喝,我自然要满足你。郎君带小公子稍稍等待,我这就去做。” 宋忱眼帘一颤:“好。” 海奈汤的工序不算复杂,侯府食材齐全,许嬷嬷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端着汤回来了。 宋忱只喝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和哑婆做的一模一样。 “世子小的时候,我也还年轻,经常给世子做这汤喝,他最喜欢。”许嬷嬷看着他,陷入回忆,“不过现在,世子大概忘记了。” 两人面对面,许嬷嬷靠着桌子,弯腰的弧度都与哑婆无比肖似,或者说,她也许就是哑婆。 宋忱咽着汤,低下头不想让许嬷嬷看见眼底的情绪。 无人知道他此时多么震荡。 他犹记得当初在宋府与许嬷嬷生死别离的场景。 谢时鸢最后只带了两只沾血的耳环给他,他想都没想,以为许嬷嬷死了,死得惨烈。大雪天里,不知道尸骨安放在哪里。 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许嬷嬷可能没有死。 仔细想想,哑婆就是之后出现的,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从来不肯开口。 如果,如果哑婆真的是许嬷嬷…… 哑婆满身伤疤,腰不直,腿脚也不便利,如果不是今天,宋忱不会把她和许嬷嬷联想到一起。 她满身疤痕不是骗人的,极有可能许嬷嬷被带走后受了火刑,太后想将她活活烧死。 可是许嬷嬷竟然活下来了,她成为宋府一名不起眼的奴仆,被安到谢时鸢身边,从此世上少了个许嬷嬷,多了个哑婆。 是谁救了她,这意味着什么? 宋忱不敢深想。 第 70 章 “吱呀——” 薛舒原先在外面坐着,听见声音 ,朝后一看,发现宋忱来了:“出来了,你也被那小子闹烦了?” 宋忱微微抬眸,谢时鸢已经不在了,外面仅有薛舒,他摇头:“没有,是我有话和夫人说。” 和往常不同,宋忱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悲意,难得郑重。 薛舒一改调笑,正了脸色:“何事?” “您还记得,谢时鸢纳妾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宋忱问。 薛舒眉心一皱,顿了小会儿,也许是谢时鸢所行之事太过大逆不道,薛舒经他提醒很快就想起来:“你说的是,和离?” 宋忱袖口一紧,嘴上坚定道:“对。” 薛舒这下知道不对劲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惊疑:“你想……和谢时鸢和离?” 宋忱有瞬间失神,最终还是道:“嗯,我想。”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一团乱线,终是会影响宋家,宋忱不想再和谢时鸢纠缠下去了。 薛舒有些意味难辨。 她是一步步看着二人从相看相厌,到现在的相敬相爱,准确来说是谢时鸢,因为宋忱从一开始就没变过。 不过现在突然变了。 薛舒定定盯着他:“谢时鸢现在很喜欢你,他还会接你回来,你知道吗?” 宋忱呼吸微窒,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 见他这样,薛舒想了想:“我承诺过你的,现在也依然作数。不够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两天,如果你还坚持,我会替你办到。” 她答应了。 宋忱从胸腔深处吐出口浊气,朝她一拜:“谢谢夫人。” 薛舒说要他考虑几天,虽然宋忱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但也顺了她的意,打算过些时候再和她说。 在侯府不过短短一日,宋忱就回了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没再见过谢时鸢,那不知名的药丸也好久没人给他送。 直到有天晚上,刘公公亲自端了个东西过来,他永远是那副笑眯眯的老狐狸模样,今日犹胜:“侍君,洒家给您送药来了。” 宋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问话的声音也没什么起伏:“什么药?” “是根治你顽疾的药,谢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你快些吃了,别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刘公公回。 宋忱眼里闪过一丝波澜:“他找的药,为什么是你来送?” 刘公公放下盘子,面对他的质问,一脸平和地解释:“谢大人在陛下那里商讨国事,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他特意托付奴才来的,侍君若是不放心,可以差人去养心殿一问。” 宋忱盯着黑匣子瞧了几眼。 连末主动上前:“公子稍等,我去瞧瞧。” 宋忱没拦着。 连末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宋忱用眼神询问,他点了点头:“我去确认了,确实是这样。” 刘公公淡淡一笑:“侍君现在可以服下了吧。” 宋忱动了,他只当那药物和以前吃的一样,吃下去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刘公公俯了俯身:“洒家告退。” 宋忱目光收了回来,面上没什么情绪。 他不知道,服药后白日里不会有变化,那颗药的药效直到晚上才发挥出作用。夜里,留春宫悄然一片,只有床上睡着的人的一点声息。 很快,他的呼吸乱了。 宋忱没有清醒,他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紧紧拧巴起来,颈窝里都是汗,长发也被打湿了,手指绞着被子,难受极了。 想醒,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盘旋在脑子里,像被堵塞已久的河流突然打通经脉,畅通流向四方。 挣扎无声也无用。 世界好像扭曲了,梦里有刀光剑影,有阴暗潮湿的地牢,有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有长阶上一地的血水,那是大雪被一个人身体里流出来鲜血融化形成的。 ——“谢时鸢!” 一个人嘶吼的声音响起,宋忱身上干净得像云彩,却大步大步狂奔过去,扑跪在谢时鸢身边,混身沾满了血迹。 他含泪扫了眼对方千疮百孔的身体,抖着手去探查对方的鼻息,却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波动。 谢时鸢的血几乎流干了,他在慢慢变冷。 年轻的小公子没见过人这么凄惨地死去,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着,嘶声质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他?” 侍卫刀尖上流着血,他看着二人,笑了一声:“太后说这贱奴不听话,她替你处理了,顺便让你欣赏一副千梅图,希望小郎君喜欢。” 宋忱喉咙深处泛起腥甜。 尽管他再恶心再生气,木已成舟,没有半点用了。 宋忱盯着慈宁宫深处,慢慢阖上谢时鸢的双眸:“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 宋忱推开木门,去看卧在石床上的妇人。 狱卒跟他说妇人命不久矣。 她在牢里消瘦了很多,前个月又过了场鬼门关,没有得到好的修养,本就是强弩之末,不知从哪里听得了宫里的消息,整个人瞬间衰败下去。 宋忱跟她说了些话,发现她确实油尽灯枯了。 他难受得哽咽起来。 妇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宋忱的手腕:“照顾……照顾好他,求求你们……” 她死死盯着宋忱,直到看着他点头,才脱力闭上眼睛。这位大雍的公主,侯府的一品诰命夫人,就这样撒手人寰。 …… 画面一转,宋府院子里,晨光熹微,梨花正好,错落细碎的花枝下,一男一女正抱着个两岁多的孩童,彼此说些什么。 宋忱离着两人越来越近,女人的目光突然转向自己,她浅浅一笑:“你来了。”说着,她把孩子放下,轻拍孩子肩头,“盈盈,去找爹爹。” 宋盈听话小跑过去,拉着宋忱的裤脚,抬着脑袋往上看,软糯糯的:“爹爹,抱。” 宋忱抱着他直起腰,可算看清了对面二人的长相。 一个是子车柔,一个是宋萱。 宋忱在梦里都忍不住为之一怔。 宋萱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他站起来给宋忱腾位置:“三弟,你不在,我方才和弟妹聊了几句,你们坐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就逃也似地离开,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被人发现。 宋忱不明所以,摸着脑袋坐下,询问宋盈今日做了些什么。 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一夜的时间,仿佛就过了一生。 早上,旭日未升,宫门还紧闭着,西边蓦地响起三道丧钟声。宋忱被这声音震得胸腔发疼,他惊坐起来,怔然揉着酸痛的脑袋。 今天不等他唤,宫人就鱼贯而入,他们好像都有事情,各自忙活。 可他们不像是来服侍他的,外面放着的,柜子里的所有东西被拿了出来,像是要搬空的样子。 宋忱混沌了十年的脑子,刚刚清明又被他们搞得发懵。如果不是他们看起来太过沉着冷静,结合起那三道钟声,他几乎要以为是薛霁卿薨了,大雍有难,宫人忙着出逃。 来不及细想,宋忱把梦里的事情也拋到一边,皱眉问:“怎么回事?” 宫人们置若罔闻。 宋忱心里越来越疑惑,他下了床,随便拉过个宫人:“去把福安找来。” 宫人这会倒是没有听不见了,他很快就把福安喊了进来。 宋忱问他发生了什么。 福安眼睛低垂着:“郎君,太后娘娘殁了。” 宋忱心头一震,总算知道外面的丧钟是怎么回事了。他眼帘微颤,五味杂陈时却突然反应过来,福安刚才叫他的称呼变了。 他隐隐感觉这和宫人反常的举动有关,便问道:“你叫我什么,还有这些宫人是作何?” 福安浅清嗓子:“郎君,奴才没来得及告诉您,太后娘娘殁之前,许下最后一个遗愿,就是放你回侯府。” 一听就是胡扯,太后怎么可能许这样的愿望,宋忱皱紧了眉头。 “陛下已经答应了,命人即刻送您回去。”福安接着说。 宋忱定定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难怪谢时鸢笃定能再接他回去,一切都是薛霁卿和谢时鸢的计谋,太后死了正好被他们利用一次。 不过……这样也好,他正打算出宫去,去验证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宋忱目光逐渐清明,看着他们动作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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