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晗比沈谪仙高了小半个头,这令沈谪仙背他的时候有些费力,又怕掉下去摔到他,只得半弯下腰,竭力保持平衡,反倒是萧晗还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冒昧地问一句,沈公子找玉清仙尊何事?” “小可乃琼州沈氏掌门之子,特来拜师修行。” “那你从今往后便是我师弟啦!”白得一漂亮同门,萧晗喜不自胜。忽逢天降微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阵涟漪,此时夜色阑珊,皓月随云而动,朦胧清晖映在二人身上,萧晗幻化出一道结界,上面的波纹忽明忽暗,良辰美景宛如画。 沈谪仙看得出神,脚步都慢了些许,眸间华光流转,令人过目难忘。 萧晗轻声唤他:“沈谪仙。” “怎么了?” “没事儿,就想喊喊你。”萧晗说完,把头埋进了沈谪仙的肩窝,鬓边垂落的发丝扫到了后者的脸颊,惹得沈谪仙小声威胁:“别乱动,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萧晗知道他心善,不可能撂下自己不管,于是谄媚地笑着问道:“为什么叫‘谪仙’呢?”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谪仙。” 不知是不是萧晗的错觉,沈谪仙说这话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他不想这般好的人伤心,思忖半晌,温言道:“那我叫你‘半仙’可好?” 沈谪仙不解:“为何是‘半仙’?” “既不是遭天罢黜,以后也大有飞升的希望,好不好?” “好。”沈谪仙低头无意间瞟见了萧晗的左手,食指的骨节下戴了一枚素戒,“那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何絮,柳絮的絮。” “师兄,你的名字……” 沈谪仙还未说完下文,就被萧晗打断:“你不必唤我‘师兄’,大家师出同门,这样反而显得生分。” 想起萧玉笙,萧晗补充道:“我在家有一位兄长,要不你叫我‘二郎’吧。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 沈谪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噢,我就是想说,二郎你这名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怎么听起来跟萧掌门似的……”
第十一章 本王想起了一些事情 闻言,萧晗立刻紧张起来,他扣在沈谪仙肩头的手下意识收紧,骤然袭来的疼痛令沈谪仙险些一个踉跄,“这和萧玉笙有什么关系?” 沈谪仙吃痛,他放柔了声音嗔道:“二郎,你、你先松开……” 萧晗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满含歉意的眼眸似乎泛着泪光,“对不住,我只是好奇,萧玉笙好歹也算一代掌门,哪里会挨得上浮云柳絮这些东西?” “诶?你不知道吗,当年天权长老重出江湖,曾为其算了一卦,说萧掌门是天煞孤星,这事儿在我们琼州都传开了……” 萧晗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天煞孤星?” “嗯,彼时萧氏败落,萧夫人又无故难产,不过半日便仙逝了,据说贤伉俪都未曾见上最后一面。” 顾氏千金,死了? 那扶桑洲,就算彻底灭门了。死了也好,谁让那个挨千刀的破掌门那么折磨洛寒。 萧晗那日踏入扶桑洲,正值战乱,过眼之处烽火连天,四周尽是断壁残垣,在厉鬼瘴气的熏蚀下,河流干涸,万木枯槁。 萧晗还未及回神,就听到一阵异响,他抬起头,瞧见正殿斜后方的树林间,挂满了血肉模糊的残尸,十几只兀鹫于天盘旋,偶尔停在枝干上啄食,血不停地往下滴落,混了稀碎的肉渣和脑干。 “无常鬼。” 一个面容惨白、身材高瘦的男人倏地现身,他口吐长舌,左眼流着泪,右眼却戏谑地俯瞰前方,嘴角还挂有一丝诡异的微笑,官帽上写有“世事无常”四个白字,他躬身致意:“鬼王。” 萧晗收剑入鞘,“都处理干净了?” “顾氏长子携其季妹拼死抵抗,至今未降。” “他们人在哪儿?” 无常鬼擦去左脸的泪痕,空洞的眼神莫名聚焦,“血林。” 萧晗感觉心口泛起一阵酸涩,尚在孩提时代,洛寒带他横穿过一次血林。 洛寒身为九大恶鬼之首,素来杀伐果断,挖眼剔骨什么坏事儿没做过,但当她领着萧晗那只小手时,不禁望而却步。 “晗儿,别看。” 她让萧晗站在自己身后,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地蹚过了血林。 血腥味儿充斥了萧晗的鼻间,脚下深浅不一,踩过碎裂的颅骨,他连连作呕,几欲睁眼,都被洛寒用法力压制了下来,“不要看。” 萧晗叹了口气,他压下胸间的悲恸,冲无常鬼问道:“有伞吗?” “什么?” 问君何所之,白云无尽时。 洛寒一心想护好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手染血污,入了鬼道。 “罢了,这条路,本王也该自己走一趟了。” 红伞不归长相忆,血林深处月光寒,顾影自凄然。 待萧晗走到顾氏长子面前时,后者已然没了气息。他单膝跪地,阖目垂首,身体却拄剑不倒,宛如于以身殉道的谦卑,仿佛他是这片土地的无冕之王。 萧晗为此而震撼,他命众鬼退后,自己也不敢往前,似乎再靠近跬步,都是对君子的亵渎。 萧晗看向半伏在尸体后边的那个女子,“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生得美艳温婉,性子却强势悍烈,她拔出萧晗的佩剑,架在脖颈间,红泪偷垂,手腕发力,不想萧晗抓住了剑刃。 “你好像她……” 不是样貌,亦非一颦一笑,只是这种飞蛾扑火的决绝,像极了那位死在他怀里的故人。 纵使物是人非。 血腥味儿肆意弥漫,萧晗夺过长剑,而后抬手作揖,“天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暮尘从下修界回来的时候,已至丑时。 他肩膀负伤,上次被萧晗失手刺出的血洞还未痊愈,现下新伤旧伤相叠,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衣袖,剧烈的疼痛过后,左肩以下都近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出行之前,萧玉笙曾极力劝阻,但鬼界作祟,祸乱人世,他不能冷眼旁观。 徒不教,师之过,萧晗所为,暮尘甘愿承担,而与鬼相搏,死伤在所难免。 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好了,他无怨。 曾几何时出生入死,暮尘从来形单影只,众人敬畏尊崇,将其奉为九天神明,却不曾在意,他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但没有人敢站在暮尘身旁,顶多中规中矩地唤一声“玉清仙尊”,随即退至他身后,待剑光一闪,万鬼湮灭。 包括萧玉笙。 他有子女,有牵挂,他是三清湾的掌门,手握上修界的半壁江山,他不可能陪暮尘孤注一掷,以神消灵灭去换凡间太平。 “师尊,不值得。” 自从弱冠出师,这是萧玉笙第一次,喊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师尊,救不完的。” 暮尘不置可否地沉默良久,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亦不曾回首,只是淡然应道:“但求无愧于心。”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染纤尘,空中孤月轮。 忽逢天降细雨,远处传来一声“二郎”,暮尘耳力极好,他驻足遥望,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影走来。 谁? “这结界真漂亮,还有花瓣呢。” 萧晗拢起沈谪仙肩头的碎发,露出白皙修长的侧颈,勾勒出清晰俊朗的下颚线,当真跟他的名字如出一辙,仿若出尘谪仙,羽化而飞升。 萧晗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心猿意马都甩出去,害怕冒然唐突佳人,“那是紫荆花,你若喜欢,我明日便去摘一束回来。” “算了吧,你腿伤未愈之前,先别乱跑。” 暮尘伤口作痛,失血过多令他眼前的景象不甚分明,但他依稀听见,萧晗似乎笑了。 那张潇洒无邪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暮尘不愿自讨没趣,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他侧身躲在一棵榕树后面,稍施法术,一面金色的屏障拔地而起,目送二人经过此处。 萧晗突然眸色一凛,“半仙,快走两步行吗?” 沈谪仙轻揽萧晗的手僵了两分,“怎么了?” “有股血腥味儿,好浓,谁受伤了……” 沈谪仙轻拍了两下萧晗的小腿,乐道:“二郎疼糊涂了,你的膝盖还在流血呢。” “不是我的血。” 萧晗有个本事,他对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却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气,无论受多重的伤,即使上辈子征战打得体无完肤,他也能立刻分辨旁边有没有人流血。 暮尘心下了然,他加固了屏障,顺便阻隔了气息,听闻沈谪仙的话语后,他特意看了一眼萧晗的膝盖。 还好,没伤到胫骨。 暮尘背抵屏障,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复又直起身,恢复了原先那副冷傲孤洁的模样,一如既往,蹒跚而归。 “二郎,我给你上药吧。” 沈谪仙放下萧晗,扶他坐在寒泉的石阶上,他手拿药罐,临泉边找了一些仙草,以杵臼捣药。 萧晗上一世去过明净山,沈氏一族不乏贪生怕死之辈,掌门尤甚,是最先向他俯首称臣的门派。 但沈谪仙不一样,犬父有虎子,他主修疗愈,悬壶济世,以陶罐玉杵为媒,开方抓药,妙手回春,皆称其为华佗转世,在下修界是出了名的“杏林圣仙”。 即使沈谪仙近在咫尺,但萧晗只敢保持一定的距离,于方寸之间默默相守。沈谪仙和光同尘而超然物外,远了怕世态炎凉,护不好他;近了又担心自己周身的戾气太重,污了他的冰清玉洁。 沈谪仙褪去外袍,提衣沿池而下,冲萧晗泼了捧水,“冷吗?” 冻得萧晗彻骨打颤,“冷。” 沈谪仙挑眉轻笑,打趣他道:“冷就对了,证明还有知觉。” 萧晗佯装不满地“嘿”了一声,正打算回嘴,结果沈谪仙顺势勒紧了纱布,“嘘,寒泉重地,禁言。” 萧晗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无语凝噎,“嘶……半仙,你学坏了。” 沈谪仙举着药罐稍稍凑近,吹了吹他已然止血的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 萧晗不是个能消停住的性格,他起身跃上寒泉的银蓝拱桥,手揽旁边的玉琢狮鹫,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搭在桥栏上,面带笑意地看向沈谪仙。 他们一个在桥上,夏风习习,一个在水边,芙蓉溢香。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泉口寒气弥漫,烟云氤氲,偶有落红随风飘摇而下,纷纷扬扬落于波光粼粼之间。 “二郎,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再犯戒了。” “这也由不得我,”萧晗的唇角带了一抹自嘲,他眸光混浊,参杂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情愫,再开口时,又变回了那个爱耍无赖的少年,“不行了,腿疼,你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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