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暮尘应得坦然,他替萧晗点了几道甜品,末了复又一声轻叹,“大底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不听话的了。” “他……” “先吃饭吧,清心诀百遍之后,封印自会解开。” 语罢,膳房的阿婆端来一盘龙须酥,暮尘道谢继而离开,徒留萧晗一人发呆。 不听话?是说自己吗?他还肯认自己这个徒弟? “仙君,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他面带笑意,和煦的日光照映在他的脸上。耀眼的少年站在一片起伏的绿浪前,风吹过,掀动他额前的刘海,柔软飘逸的发梢轻扫白皙的面庞,美如浮梦。 “好。” 少年突然凑近,他笑弯了眼,浅眸之中华光流转,软着声音唤了一句“师尊”。 萧晗微挑衣摆跪于膳房门外,他抬眸望向天空,遥想初遇之际,阳光也似今日的好。 “何絮?!你怎么……” 萧云清疾步赶来,她下意识想扶萧晗,不料却被后者避开,事已至此,不言而喻,“师尊罚的?” “嗐,没事儿,我下午就能回去了,”萧晗连哄带骗地轰她,“你赶快进去吃饭吧,别一会儿又没有了。” “啧,怎么选这地方……”萧云清犹豫片刻,拉起萧晗就准备拖行,“你配合一下,我带你走。” 地上不乏碎石沙砾,摔一跤估计都得破皮,更何况萧云清不知道要把他拖到哪里,这一路……想想就肾疼。 萧晗挣开萧云清死命拽着他的双手,“你拖死狗呢?小祖宗,我现在起不来!” “我知道,那也不能在这儿跪呀,”萧云清急得跳脚,她掀起披风挡在萧晗身前,生怕别人看见,“人来人往的,算怎么回事儿?你忍着点儿,回头我给你买药。” “疼疼疼,救命啊——” “别喊!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这是……” 旁边传来一个温厚沧桑的声音,萧晗和萧云清一齐回头,发现来者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天权长老。” 萧云清垂首行礼,萧晗本就跪在地上,为表尊敬,他弓下腰,还未开口,便被天权止住了动作,“不必行此大礼。” 二十年前,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其何门何派、姓甚名谁,是个神秘而虚无的存在。后来恰巧有一个迷路的学修,无意撞见天权躺在一块石碑之前,上面没有名讳,只刻了“慕容”二字。 天权听说了此事,却也不以为意,他称自己已至暮年,于是名唤“慕容迟”。 慕容迟总道自己年事已高,但他除了泛白的双鬓、较浅的额纹,没有哪里挨得上“老”这个字。他活得潇洒肆意,乐天知命,跟其他那些心怀鸿鹄之志的长老大相径庭。 好多孩子都喜欢他,想让其收自己为徒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即使学成出师,也不乏时常有人回来拜望。 萧晗上辈子没见过他,这一世倒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 慕容迟的宫殿之外常年胜友如云,他借口自己上岁数了记性不好,见谁都乐呵呵的,若有人问他“师尊可还记得我”,慕容迟一定会佯装苦思冥想,然后笑道:“当然记得,就是一时半会儿叫不出来罢了,呃,你是谁来着?” 徒弟们也不生气,倒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随便拽俩旁人门下的学修放到他面前,试试慕容迟会不会有别的反应。 果不其然,慕容迟还是那套说辞,不可避免地被小辈们打趣一番:“哎呀,您怎么可以和玉清仙尊抢徒弟呢?” 对,没错,那个所谓“随便拽俩”的其中之一,就是倒霉蛋萧晗。 对,没错,出馊主意的那厮,正是三清湾的长公子萧蔚明。 不过萧晗还挺是感激萧蔚明的,至少让他彻底见识过,原来师徒相与之间,竟是如此景象。 原来师尊待徒弟,竟还可以这样好…… 那个捉弄师尊的“孽徒”悄然而至,萧蔚明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他走路飘忽,形似做贼,发现萧晗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停顿,拔腿就跑。 “回来。” 慕容迟的声音很低,宛若一声叹息,萧晗突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偏过头,发现萧蔚明正跪在自己旁边,不禁惊叹:“我去,这你都能听见?” 萧云清踹了萧晗一脚,“说什么呢?” “哈哈哈哈……”慕容迟乐了许久,宛如同门之间开了个关于师尊的玩笑,他扶起萧蔚明,说道:“老朽不才,只会那么点儿‘传音入耳’的本事。” 慕容迟掸了掸萧蔚明的衣摆,不满地怼了他一拳,“跑那么快做甚,赶着投胎吗?” 后者装得乖巧,显得十分无辜的模样,“师尊在上,不敢怠慢。” “哼,要不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他们也不会成天问我,认不认识何人了。” 说笑间,慕容迟冲萧晗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嘴欠,拔高音调喊了一声“天权长老”,结果路过此地的学修都一股脑地跑来凑热闹,围着慕容迟,让他在符纸上留言,以寓祈福。
第九章 本王膝盖疼 “我打算去下修界惩恶扬善,您就给写个‘一帆风顺’吧。” “小辈要去昆仑关历练,想向您求个‘一鸣惊人’。” “长老,我师尊看我不顺眼就抽我,呜呜……要不您把我收了吧……” 来者越来越多,萧云清无语凝噎,单靠披风挡不住一个大活人,她目测离斜后方的亭子不远,于是趁乱拖走了萧晗。 “怎么又来?!” “没看那么多人吗,难道你因过受罚这点破事儿,要闹到人尽皆知你才不嫌疼吗?!” 萧晗甩开萧云清,动作之大,引来几个学修的侧目,“我现在就嫌疼!” “你这人……”萧云清气急,她指着萧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好歹五尺男儿,怎么一点儿羞恶之心都没有呢?!” 有人来了。 萧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毕恭毕敬地朝萧云清身后行了一礼。 见此,萧云清后知后觉地回首,发现萧玉笙站在离自己仅不到一丈的地方,“父亲……” 萧玉笙没有应声,瞳孔在看见萧晗的那刻瞬间紧缩,旋即便充斥了痛苦和无奈,纷繁又复杂的情愫一一闪过,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紧呡薄唇,迟迟不语。 萧晗依稀记得,上辈子,萧玉笙也如现在这样,低头看着挨罚跪地的自己。 那日,萧晗在归一台上与他人比试,谁知对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袭,不足三寸长的箭矢擦过他的踝骨,想来是要断其筋脉一路。 他经了这般风险,全然没有后怕,反倒恼羞成怒,掌中携了红光,狠狠地拍在对方的胸口上。 二人的招式不大一样,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尤其萧晗,根本不像名门正派里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 暮尘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萧晗自行请罪之时,一道凌厉的金光将他打飞了出去,宫殿后院之中顿时血花四溅。 “缘何伤人?” 萧晗趴在地上,灵鞭抽过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烧,他爬不起来,只得垂眸辩解,声音哑然:“弟子……弟子不曾,还望师尊明鉴……” “好,那便随我同去归一台。” 暮尘不再追究,萧晗还暗自报有一丝庆幸,可真当他走到战台中心的时候,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萧晗彼时还不知道,那是暮尘为了管束徒弟,独创的骨戈术。 “萧晗,你屡教未改,实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过。” 即使并非宗门血统,可萧晗毕竟也算名义上的二公子,归一台——每日都有众多学修比武试炼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跪上五天? 灵鞭适才削开了他背上的皮肉,身上还有几处上午交手时留下的旧伤,渗出来的鲜血浸透了白衣,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萧晗是个傻孩子,他看向高高在上的暮尘,心道不可忤逆师尊。 “弟子知错,认罚。” 归一台很高,一共百级台阶,因为萧晗拖着几乎动不了的膝盖,一节一节地爬了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乎颜面,提起衣摆慢慢地挪动双腿,可石阶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来,萧晗也顾不上什么要脸不要脸的了,干脆双手撑地,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歇一会儿爬两节。等萧玉笙风尘仆仆地赶到之时,只见归一台的石阶上有两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狱厉鬼爬过的返阳之路,殷红斑驳。 “萧晗,你在干什么?!” 萧玉笙半抬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停在空中,萧晗想拍拍他,告诉他自己没事儿,如果可以的话,再讹他一坛好酒…… 思及此,萧晗抬起手,却不想直接脱力地扑了过去,幸好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刚好,你来了……” 萧玉笙虚抱着萧晗,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事出有因,不可一概而论,但他去到暮尘的宫殿,没有寻到人,反而看见一地,已然发干了的血迹。 “快,帮帮我……” 萧晗反握住萧玉笙的手,后者却不敢回馈相同的力度,“萧晗,我、我不能……” “你不帮我?” 萧晗的双眸里染了泪光,他不明白,为何成了三清湾的二公子,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却还是如同身在亡人谷一般,感觉四周暗无天日。 “师尊不信我,你也不肯帮我?!使暗器那孙子现在说不定正怡然自乐呢,凭什么偏要我在这儿跪着,萧玉笙,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为什么他人有错在先,受罚的却是自己? 暮尘…… 若我在归一台上的时候,没有躲开,那支短箭挑了我的筋脉…… 你是不是也会不闻不问,让我自己爬回来? 那就爬吧。 萧晗这十五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他命大,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但只要他没死,定会有一日,将所有鄙夷、薄待他的人,踩在脚下。 并非狼子野心,只不过人活一世,若连个盼头都没有,图什么呢? 对啊,萧晗扪心自问,他九死一生逃离了亡人谷,拼了命也想来阳间走一遭,所以,究竟图什么呢? 图空有虚名的二公子,还是图那个冷心冷情的暮仙尊。 既然不该贪求过多,那么如今该去哪儿呢? 这偌大的天下,竟无一处是萧晗的容身之所,连他一心一意叩头拜认的师尊,原也是瞧不起他的。 师尊,如果我说,当年在亡人谷的断崖之间,你救下的那个小儿是我,你会后悔吗? 他的内心深处,堆积了太多伤感且痛苦的过往,无数狂乱的记忆,宛若滔滔江水泛滥成灾,从他的灵魂深处奔涌而出,冲击着血肉之躯,令他感到阵阵心悸,濒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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