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萧晗唇齿微张,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褚寻忆还是听见了,“不像什么?” 这篇字,形似而神不似,与暮尘的笔迹确有八分相仿,但遒劲而非孤傲,到底少了些不染人间烟火的气韵。 也罢,那位高不可攀的玉清仙尊,怎会委身屈居于下修界,只为全一段善孽难分的师徒之缘。 “没什么……那走尸晦气得很,我一会儿就把它埋了。”萧晗出神得厉害,被烫红的右手竟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痛,褚寻忆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问道:“疼吗?” 闻言,萧晗心尖一颤,双手脱力,那些残焚的宣纸便又飘了满地,褚寻忆将其一一捡起,最终还是丢进了炭盆里。 那宣纸犹如萧晗的前世今生,从炽灼烈焰的苦恨,直至逐渐平熄的释然。顷刻怔愣,他才应道:“不疼……” 褚寻忆没有再言,把早就冷了的红茶塞进萧晗手里,随后他松了发髻,于屏风之后褪下外袍,只留了一件单衣,“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寻忆。”萧晗突然唤他,褚寻忆应声抬头,“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问我‘疼不疼’呢?” 褚寻忆不明白萧晗究竟想问什么,却也没有接茬,他掀开棉被躺了进去,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快过年了,得空买些烟花回来吧。” 月华渡在褚寻忆的脸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皮肤犹如寒夜里的冷玉,两帘纤长的睫羽罗帷下,眼眸是足矣令人溺毙其中的深邃。 萧晗转身,不再瞧床上的人,可屋内苦涩的药味儿却充斥鼻间,他复待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在漫天微雪里仰望星空。 夜深了,新雪覆过陈雪,将小院衬得愈发寂寥。 萧晗忽觉浑身无力,脚步虚浮难行,头部眩晕,眼前一片昏黑,他身不由己地颓然坐下,沉垒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萧晗感觉自己在做梦,抑或他从来没有清醒过,旁人瞧他乃是这世间最为超然物外的红尘客,每日赏雨煮茶、舞剑捻花,可只有萧晗自己清楚,来去匆匆二十八载,他从未鲜活。 何絮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代鬼王背负了众生万相的千古骂名,替鬼王斩却了罔违伦常的师徒尘缘。他断贪恋、收余恨、敛嗔痴,能做的都做尽了,该偿还的也都竭力偿还了,但造化弄人,鬼王早悟兰因,却留他独吞絮果。 萧晗有时也想不明白,他这两辈子,登过三界之巅,也当了众鬼之王,林林总总近三十年,究竟落得了什么。 曲终人散皆为梦,繁华落尽一场空。 待视线清明了些许,萧晗正欲起身,却觉自己好像坐着了什么东西,委实硌人。 “不会吧……” 他一边祈祷,一边往身下偷瞄了一眼,果不其然—— 刚才那阵头晕来势凶猛,萧晗便不管不顾地随处一坐,结果好巧不巧,竟一屁股坐在了走尸干瘪的肚子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差到极致,压不住地干哕了两下。 不过萧晗只恶心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便十分踏实地继续坐着,没有半点儿要起来的意思,他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接着沉忆往昔。 倥偬相负,伤人伤己,要不忘了吧? 忘却正邪不两立,忘却人鬼终殊途;不再念亡人谷下的惊鸿一瞥,也不再叹欺师灭祖的执迷不悟;放下弥留之际的一箭穿心,放下至死不休的一意孤行…… 萧晗叹了口气,他看着走尸光溜溜的头颅,越看越不顺眼,最后干脆给了它一记脑瓜崩。听见颈骨处传来“咔”的一声脆响,萧晗满意地擦擦手,而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闲庭信步,笑声盘绕于小院四周,突兀悚然,弥久不散。 氤氲烛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孤零零的暗痕曳在地上。 最开始,萧晗身边有一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对鸾凤和鸣的掌门伉俪。 后来,那三道虚影不见了,只剩下一袭白衣陪着他。 再往后走,是尸山血海,萧晗越走越冷,那抹白衣也被浸污,可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忘川黄泉,暮尘的身影早已烙印于萧晗千疮百孔的心口,纵然咫尺天涯。 他可以忘了暗无天日的亡人谷,可以忘了山水未改的三清故土,他可以无欲无求,可以用一生之久来忏悔赎罪…… 可他忘不掉暮尘,还有枭鸣殿的那六年。 雪积了薄薄一层,萧晗随手撅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褚寻忆”三个字,他瞧了半晌,临了又抹去了痕迹,新雪倾盖,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似卿非卿夜中月,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不冷吗?” 一双温热的手搭上了萧晗的肩膀,他蓦然回首,发现褚寻忆就在自己身后。 “怎么醒了?” “你笑得这般瘆人,我怎还睡得着。”褚寻忆与其对视片刻,最终侧过了脸,不愿再面对萧晗,谁知却被他登徒子般从背后搂住。 “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 萧晗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褚寻忆,将他圈在怀里,绞痛的心口紧贴单薄的脊背,骨节分明的手箍着纤细清瘦的腰。 褚寻忆反手轻捏萧晗的下巴,逗他:“没有,就是怕你失心疯了,传出去名声不好。” “名声?”萧晗不以为意地笑着,“要论名声,我可早就烂在史书上了。” 怀里的人突然一僵。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把脸埋进了褚寻忆的颈窝间,贪婪地几近要把对方融入骨血,“我是——鬼王萧晗。” 倏然鬼火骤起,映亮了褚寻忆的容颜,也烧进了萧晗心里。 “寻忆,”他唤他,嗓音低沉却很温柔,似是弥足珍惜,“我心口有道旧伤,时隔经年,久久未愈,倘若有一天,你觉得我疯了,便以此杀了我吧。” 因何而伤、缘何会疯,萧晗都没有明说,褚寻忆沉吟良久,最终也不过道了一字——“好”。
第六十四章 本王被迫营业 “到了。” 看着牌匾上的“屠氏”二字,月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主人的伤还没好利索,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一行人中,要么莽撞,要么轻率,就数萧蔚明最守礼节,为了避免吓到人家,宫羽弦主动让步,点了一下萧蔚明,唤道:“那小子,你过来。” “前辈。” “你把里边的人都喊出来,然后一一排查,看有没有中过摘心术的。” 萧蔚明依其所言,敲响了大门,他一共叩了三下,一重两轻,十分得体。 不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嗓子沙哑得紧,听起来还隐约有点男子的声音,“几位有何贵干?” “夜半打扰,深感抱歉。”宅院没有点灯,萧蔚明也不好肆意打量女子的容貌,所以他半垂着眸子,讲明了事情原委,“婆婆,您方才可看见了什么不甚寻常的景物?” “哪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你们这些道士来错地方了吧。”老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她撸起袖子准备轰人,“老实在上修界折腾吧,别来祸害我们老百姓。” 萧蔚明欲说还休:“婆婆,事关重大,如若此鬼不诛,定然为祸人间,所以您可否……” “不可、不可,没什么好说的,走走走!” 老太太嫌她啰嗦,直接上手推他,萧蔚明站在门槛旁的石阶上,差点一个踉跄。 方才太暗,萧蔚明也没抬眼,所以当他看见来者拄了跟木杖,还戴着顶玄色毡帽,于是便理所应当地唤她为“婆婆”,但现下他被这么一推,才察觉出了不对劲来。 萧蔚明就算还没及冠,但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岁数,怎么会让年逾半百的女子推了个跟头? 许九陌替萧蔚明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地上前理论:“喂!老太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谁知老太太软硬不吃,“哪来的娘娘腔?跟他一起滚!” 许九陌也是离近了才反应过来,这是哪个天杀的老太太,怎么跟自己差不多高?如果仔细比量,“她”保不齐比萧蔚明还要高上半寸。 而且这人眼神里的执著和凉薄,跟“慈眉善目”可是完全不沾边的,在没有烛火的午夜里,“她”甚至比四方作乱的诛心鬼,还要骇人三分。 “这老太太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萧云清站得靠后,瞧不太清,她凑到月霖耳畔问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没有吧,二小姐多虑了……”月霖迫不得已地跟她打哈哈,背地里寻思:可不见过吗,他就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往死里打的何絮呀。 “嘶……”许九陌别扭地嘬了下牙花子,“你见没见过一个姓何的?” “哪有什么姓何的,我们这儿是屠家祖宅,打秋风也不提前问好地方,快走快走……” 萧晗正欲打发了事,谁知屠百户竟夜半三更地驾着马车回来了。 萧晗拿拐杵了两下地面,佯作喜极而泣之样:“小姐您可算……” 屠苏苏下车后见到这么多人也不犯怵,反而拍了下欲言又止的萧晗,“哎,何大哥,来了这么多朋友呀?” 萧晗半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撤了幻象,只求死个明白,“不是,我就纳了闷了,你是怎么认来的?” 屠苏苏翻了个白眼,用手大概丈量了一下自己头顶的高度,然后比到了萧晗的肩膀,“何阿婆,您还真是英姿不减当年哈~” 坏了,即使他的法术再炉火纯青,身量这块也造不了假。 萧晗感觉一股杀气直窜脊背,他没敢回头,只听萧云清一字一顿:“何、絮,你、完、了!” 随即,屠氏偏院便响起一声惨叫:“啊——!” 因着萧云清这么一闹,门外顿时鸦雀无声,宫羽弦硬着头皮,在几个小辈面前跟屠百户作揖赔礼:“小徒失态,大人见笑了。” “道长客气了,毕竟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嘛。”屠百户乐呵呵的,全然不把孩子的玩闹当回事儿,“况且这大宅子平日里就我跟小女所住,怪冷清的,如今热闹热闹也好,各位道长快快请进。” 言谈之间,鬼哭狼嚎此起彼伏,屠百户却左耳进右耳出,临了还对屠苏苏说:“苏苏,帮爹泡上几盏好茶,以便招待贵客。” 前堂正商议诛心鬼之事,谁料后院险些起火,萧云清揪着萧晗的耳朵骂道:“趁师尊闭关不辞而别,你还是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萧晗还妄图狡辩,“我是个人……” “你!”萧云清恨不得打死这个不着四六还满肚子歪理的家伙,但论口才,她自知不济,于是恼怒之下放了狠话:“何絮!你欺师灭祖,必有灾殃!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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