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低低笑了声:“……虽然谁都知道不可能真的像。谢燃,字明烛——‘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这是他刚弱冠,金榜题名时,京中遍传的话。” 谢燃却只觉得讽刺,当时自己年少气盛,却不知一介白衣,便以昭世誉之,未必是幸事。 谢燃不想和赵浔聊自己的少年往事,只问:“若没有我自己顶上,你当真要将那些孩子杀了祭什么鼎?” 赵浔看着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回道:“你猜啊。” 谢燃又想揍他了。 他想问,你也做过平民,体会过那种命不由己,所以我曾相信你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因为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人不应该是蝼蚁。 但为什么你现在却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国运、将平民的命视作无物? 赵浔安静地观察着谢燃的神色,又无声无息地笑了。然后他望了眼逐渐灰暗的夜幕,说了句不着边际的闲话。 “天又黑了。看来今夜我们得住下了。”他点燃了屋中半残的红烛:“农家夜,满天星,倒也别有风致。” 谢燃没有和他闲谈的兴致,又说回了正题:“你寻人进宫时查过身份文碟,籍贯背景吗?” 赵浔点头。 谢燃看着他,等他作答。 赵浔笑了:“看我做甚么?我又不像某些人那样过目不忘,总得回宫里让当时办差的找给你。” ”怎么,李兄问这么多,是觉得这些人的背景有什么问题吗?”赵浔笑着,神色在如豆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还是说,你是觉得李小灯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明明谢燃如今用的便是李小灯的身份和身体,赵浔谈起李小灯,却仿佛在说不在场的第三人一样。 对于如此明显的试探,谢燃只是凝眉抿唇,没有作答。他始终在想李小灯包袱底下,那块让他感到熟悉的玉。 当日他记忆尚未恢复,懵懂疑惑。如今却想起了……那其实是他年少时曾在宫中见过的玉佩。 那玉是仙道祈福后送到皇宫里的。先帝曾随身佩戴,当时几名宠妃并上皇后也都得了一块。 李小灯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有这块玉? 可惜,他还是没想起死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谢燃想,李小灯与自己长相如此相似……远超其他几个少年,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时,赵浔又不甘寂寞地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疑惑。只是先前一直被你插混打嗑混过去了。” 他靠近一些,在谢燃耳边轻轻道:“你那晚,为什么会在我的床上呢?” 他这样的语气动作,谢燃简直条件反射地想揍人,冷着脸退了半步,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先前忽视的疑点。 最早,他以为李小灯等肖似自己的少年,是赵浔储在宫中的替身男宠,只觉得有点膈应,没去细思。 现在赵浔也说了,没找见过他们,自然也没召过他们,那在自己穿过去时,为什么李小灯会在帝王寝宫中? 他当时是去干什么的?又是因何而死? 见谢燃又是沉默,赵浔面露不悦道:“怎么问什么你都答不上,全是我一人在说。如此,你问我什么我也不答了。” 他做皇帝时其实还很有些恩威莫测的冷淡模样,但不知怎的,现在当两人一起窝在这农家小屋里,倒越发显得少年气起来,也不知陛下自己注意到没有。 谢燃想了想,好像的确也没什么要问他的了,乐的清净,立刻道:“善极。” 说完,他就自己背对赵浔在屋里唯一一把竹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赵浔:“……” 他安静了一会,又忍了一会,道:“李兄,下棋吗?” 谢燃默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赵浔专注的视线,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脸。 “陛下恕罪,不会下。” 这话落下,就见赵浔有点蠢蠢欲动,谢燃太阳穴又是一跳,立刻继续补充道:“不想学,不想下,没有棋,您恕罪。” 他这三连否定直把赵浔想说的全给堵死了。 陛下倒也不以为杵:“哎,那继续聊你想聊的正事,再说几句好不好?” 谢燃:“……”这语气让他浑身发毛。 赵浔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还笑盈盈道:“那说点有意思的,其实除了从李小灯的身世想刺杀的原因,还有个角度。” 他话音未落,谢燃便道:“郡守。” 赵浔立时抚掌笑道:“然也。此地郡守苏茂,乃安阳苏氏旁支,这安阳苏氏,原本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前几年倒出了个名动金陵的人物,同是连中三元,被称谢侯第二,最后尚了公主。” 谢燃垂眸不语。 赵浔缓缓道:“不过,这位苏驸马没两年便死了,世人皆说,他的死也与谢燃有关。那么,苏茂追杀李小灯,是否可能与此有关?” “郡守没认出你,也就是说刺客大概率不是在宫里跟上的,那我们被盯上,就很可能就在人多眼杂的庙会。”谢燃顺着往下说。 那样的话,可能目标真就是李小灯,反而赵浔只是被无辜连累。 ——难道那苏郡守当真信了,赵浔可以用李小灯等长相类似的替身招魂谢燃? 谢燃将这疑问说了出来,却见赵浔似乎并不奇怪,反而道:“这也不算太奇怪,之前他们住的院子曾被人投毒,还有个少年死了,这才移去更偏远但守卫也更多些的西园。” 他忽然似笑非笑地转向谢燃:“这就是上旬的事儿啊。怎么?朝夕相处的人被毒死了,李兄竟然不知道吗?”谢燃:“……” 如今,他身上的疑点恐怕已经像筛子似的,怎么补都补不完,再胡扯遮掩无异于自取其辱,还不如坦然点,赌赵浔没有实证,便会和他这样一直虚虚实实地试探下去、。 于是,他没理赵浔这问题,只是问:“那凶手抓住了吗?”赵浔道:“杖毙了一名宫女。” “宫女?”谢燃皱眉。 赵浔漫不经心道:“宫女是御膳房的,说是不小心将属性相冲的食物放在一起。但宫中饮食皆有记录规则,重重审核,哪怕小小偏殿也不例外。那是她一个小宫人便能犯错更改的?后来,朕查到,是长公主一时兴起,说祈福茹素,让宫里一齐换了菜谱,那宫女才有了机会。” 赵如意。 巧得很,苏郡守远在京外,和那位先驸马爷血缘也快出了五服,唯一能让他听命杀人的原因,似乎只能有一个。 ——苏家主母,长公主赵如意之令。 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相同的东西。 赵浔负手身后,随手拨了烛芯,面目在灯火下忽明忽暗。他轻轻笑着,声音却冷的像淬了毒:“她这两年性子越发骄纵,不知轻重尊卑。若真确凿了是她干的,我定饶不了。” 帝王瞳孔又闪过诡异的红色,谢燃却没有注意到。 他在想,真是巧得很,自己刚借尸还魂时,赵如意便纡尊降贵以公主之身降临西园。那么,她是否是想去找什么人?或者另有什么目的? 但渐渐地,谢燃又有些走神。 他回忆着那日棋艺课上遇到的长公主模样。 忽然意识到,哪怕他那天记忆已经恢复,再见赵如意,恐怕一时都认不出来。 因为,他记忆里的长公主,并不是深宫里雍容华美的女人,而是少时会拉着他下棋的孩子。 只是后来那些事发生后,她始终不愿再见他。 赵如意当时说,谢燃死了,是好事。 的确没有说错。 “我不喜欢你这幅表情。”赵浔忽然道。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修长有力的指节抚上自己的脸颊。 赵浔竟直接上了手。 赵浔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青年男子阳气最旺盛的时候,手心就像抓了一把火,落在了谢燃的面颊上。 年轻的帝王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冰?”
第24章 第一夜 鬼混附身,终究不算活人,阴阳界限岂是说说而已? 即使谢燃现在看似能说能笑,一切如常,但许多微妙的感受,比如比冰还冷的体温,异常迟缓的心跳,还有皮肤上一些诡异的淤青,靠近了、贴紧了,都无处遁形。 生人对和死有关的恐惧,应当是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 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但赵浔可能真是个疯子,他口中说着冰,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古怪可怖,反而将双掌轻轻贴在谢燃脸颊上,仿佛要帮他捂热一般。 谢燃:“……” 他光捂热还不满足。手指还不太安分,仿佛真的惦记着给谢燃“捏”个新表情出来。 于是,赵浔的指尖拂过谢燃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珠上。 或许因为是鬼魂附身,他的唇色非常淡,苍白地像张纸人。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谢燃几乎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而如果赵浔指尖再向下一寸……似乎便要伸入他的口中。 一瞬间,谢燃只觉得寒毛炸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混乱的片段,湿热的、痛楚的、极乐的瞬间,深渊、泥沼,弄脏了的帝冕与官袍,交融发腻的液体…… 他蓦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打开了赵浔的手。 谢燃:“……” 他动手完全是条件反射,“犯上作乱”后,才意识到,这清脆的巴掌声在寂寥的农舍中显得尤为响亮。 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时一点小事便要借题发挥的赵浔此刻竟然异常安静,手背被打红了,也仿佛毫无知觉似的,静静地垂了下去。 谢燃觉得自己也疯了。因为那一刻,他竟突然觉得赵浔看起来有些落寞和……孤独。 先帝师大人一边自我否定,心却莫名其妙、难以遏制地软了几分。 半晌,他难得主动搭话了。 只是这话题十分那壶不开提哪壶。 谢燃语气僵硬:“陛下又要嫌弃我不够像谢侯了?” 赵浔却摇头,神情罕见的沉静。 年轻的帝王轻声说:“不,是太像了。最后几年……他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谢燃:“……” 不由自主的,一些前尘往事无法遏制地在脑中浮现。 往事就像一张海草织成的网,将他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海中,难以呼吸。他甚至快要怀念起新死时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直到赵浔轻轻搭了下他的肩。 这动作十分微妙,赵浔的指尖自谢燃肩头向下,轻轻滑过他的背脊。既像个克制的安慰,又仿佛在寻求一个拥抱。 帝师大人本能地觉得这场景有点怪……有点像和赵浔一起在给他本人默哀。 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下一瞬间,这心有灵犀的默哀氛围便被打破了。 晚上村里安静,小竹门隔音又不好,屋外的脚步声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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