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四句,短短几个字,包罗万象。 韩致微微一动,神情肃然。 学子又问:“那只能活一年......” 陆久安不假思索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就是不改其志了。 高楚抱着一个褐色陶罐走上台前,学子们一脸迷雾,陆久安自己也写了一张,他折叠好,当着100多名学子的面,将折纸丢入瓶中:“我们来做个实验好不好,我与你们定下10年之约。我今日将诸位的答案装入陶罐,封口埋入县学孔子石像之下。10年以后,我们来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实现心中抱负,我们有没有守护好心中那片净土。” 学子们虽然在县学第一次经历这样奇妙又匪夷所思的讲学过程,然而到底意气风发,听到陆久安这么说,心中都存了一口凌霄之气,想着,10年以后我必定能夙愿以偿。 学子们同意,随侍们便把答案塞进陶罐里,用黄土和水泥封了口。 那瓶装着满室清辉和情怀的陶罐,在众人的目睹之下埋入土地,学子们只觉得,埋下去的仿佛不单单只是一张纸,而是一颗等待破土发芽的种子。 众人又回到教室,按照原来的座位坐好。 陆久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于庶人逝者。” 学子们作惯了八股文,倒没去注意这五个字是如何清俊隽永,而是下意识想到,若是放在会试里,这就是道截答题。 让他们来作,会怎么破题承题? 一息之间,随着这五个字,底下的学子已经把四书五经从脑海里搬出来翻了个遍。 随后,学子们便呈两极分化,熟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一眼看破。 而不甚熟悉的,则在心里纷纷大骂陆久安出的题目实在阴险狡诈。 幸好他不是学政大人,实在是这一题太偏了,不仅是个截答题,还是个书章外题,一般学政选题大多也就选自一本书算了,偏陆县令他截了两本隔了十万八千里毫无关联的书搭在一起。 于庶人,原句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出自《礼记·大学》。 逝者,原句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出自论语《子罕》。 前一句讲的是上自天子,下至百姓,一切皆以修身为本。 后一句则是孔子带弟子前往泗水观洪,见滚滚黄河奔流不止,有感而发。 好嘛,这下不仅搭得远,还搭得滑。 倒不是说这题目难,而是太简单,正因为简单,可以破的范围就太广了。 两句经义搭在一起,你既可以用万物变化其心不移来破,“圣人成其道,正己待无常乎。” 也可以用时光短暂,当利用有限的时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破,“圣人时短身微,得其道长其身也。” 还可以引用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进学不已,流水不腐来破,“盖工学者,累土积末而不缀。” 总之破题千千万万,端看高低。 学子们想到此,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陆久安,看他会如何破。 陆久安他...... 没有破! 他是来讲学的,是要讲书中大义,不是来教他们如何破题承题写八股文的。 于是陆久安从逝者入手,先感慨生命和死亡。 “混沌始开,化蜉蝣,生草木,衍血肉......”陆久安此论把圣人之义和未来的生物论有机结合在一起,再参考清朝龚自珍先生的己亥杂诗来阐述:“人死身灭,落红成泥,化山水清风,而色无,而形空,乃寄太虚也。” 人走出时间之后,就变成了宇宙中最微小的粒子,山间的风是他,天上的云是他,摇曳的大树是他,飞舞的蝴蝶也是他,虽然离开了,却满是人间。 学子们很少听得这样的立意言论,诸子百家讲生死,都是以生死议道,哪像陆久安一样,直接讲生命本身,因此皆被挑动起了兴致。 陆久安再接再厉,又引用苏大学士的词:“苏子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陆久安思绪放飞,从生命,讲到死亡,又从死亡讲到万物,接而讲到宇宙,“往古来今谓之宙,天地上下谓之宇......” 学子们跟着他的思路走,意识越放越大,身体越变越小,仿若真的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土。 不,比尘土还小! 渺渺置身于浩浩虚空间,随着孔子看到的滔滔河水,见证了沧海桑田,物换星移。 “此为逝者如厮不舍昼夜。” 陆久安用教鞭在黑板上一拍,这细微的声音犹如炸雷,学子们的意识又从无穷的虚空中,回到了狭小的教室里,他们惊喘一声,茫然四顾,都在邻座的同窗眼睛里看到了震撼。 “不舍昼夜。”陆久安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故资昏不逮,材庸不逮,顺其心去其虑,旦旦而力之,久而不怠焉,成也。” 陆久安绕了一大圈,越讲越远,越讲越偏,正当学子以为他要一去不复还时,结果他又圆了回来。 与自然宇宙相比,人类太渺小人生太短暂了,因此不用太在乎华而不实之事,探索你心中那方真正的净土,无论大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小到制衣裁布。 都放心地,大胆地去做吧! 陆久安的角度越来越清奇,灌输的思想也越来越新颖,直到此刻,这群学子们才发现落入陆久安说的陷阱里! 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陆久安一开始说的是于庶人逝者,而不是逝者于庶人,两个词颠倒,意思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逝者于庶人,那就是人生苦短,当立志! 于庶人逝者,则是立了志,但是人生苦短,快去行动吧! 学子们对视一眼,默然无语,同时在心里面警示自己,以后试考时一定要注意审题,莫要落入出题人的陷阱之中。 既然讲到了行,那自然就要顺着讲到明道笃行了。 “求知而学理,学理而实行。”陆久安道,“勿高谈阔论,需躬力亲为,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非也。”这时候,教室中间一个学子站起来打断他。 哦,来了! 有反对的声音,在陆久安的意料之中。 秦技之正好坐在他这位好友左边,面色不善抓住他手臂,小声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今日听陆大人讲学,想来不是闭目塞听之人,论一论道又如何。”那名学子不以为然。 秦技之脸色难看,他有点慌乱地看了一眼讲台上的陆久安。 “无碍,各抒己见。”陆久安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不过容我讲完,我会留足够的时间给诸位来自陈其意。” 韩致没有漏掉陆久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想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学子依言坐下后,陆久安就着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讲,因着他层层递进,由浅入深,学子们只觉得仿佛在攀登台阶,连手下的笔都不知不觉停了。 随着台阶越来越高,景色也千变万化,走到最后,拨云见日,题意既毕,篇法亦完。 他没教学子们怎么作文章,这一堂讲学,却让他们窥得了一篇精彩的八股之作。 却原来,陆大人讲学之前做的那个小实验,问的他们那一番话,就隐隐点出了他今日要讲的内容了。 “听陆大人一番授课,学生受益匪浅。”学子起身致谢。 刚才那名秦技之的好友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可不是致礼的,而是来打擂台的。 陆久安差点忘了这一茬,这可是一位战斗力不容小觑的秀才,待会儿肯定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众人收了声音,听此人将自己的见解一一陈述。 这位钟秀才的观点是,人不一定必须得有行,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陆大人认为呢?” 陆久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环顾一周,问道:“有与这位才子不同论点的吗?” 高宿当先站起来:“我不同意。” “甚好甚好。”陆久安拍了拍手掌,笑眯眯地提着下裳走下台去:“请两位分别站到我左右来。” “陆大人准备做什么?”高楚问道。 “老夫也不知。”范教谕揣着手很是淡定:“且看着。” 钟秀才和高宿两人分列他左右。 陆久安看着堂下学子道:“现在,请诸位站起来,赞成钟学子的坐到左边两列,赞成高学子的坐到右边。” 堂下学子游走交错,很快重新入坐,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出乎意料的,秦技之选择了高宿这一边。 陆久安数了数两队的人数,记录在黑板上:“这是你们各自的初始人数。” “两刃相割,利钝乃知,既然各执一词,我们便来辩上一辩。”陆久安把早就想好的方案提出来,“请两位学子分别从你们的队伍里再择三人出来,组成四人的队伍,分为正反方,你们双方针对这个争议的问题来展开辩论,时间为半个时辰,诸位觉得如何?” 腾出空间和时间让他们能畅所欲言,那再好不过。钟秀才问:“那如何定胜负?” “你们每一方各言五分钟时长,两相交替。”陆久安把挂钟放在讲桌上,“半个时辰后,支持者再根据你们的辩论重新选择,大于初始人数的一方获胜。” 钟秀才问:“五分钟是多久?” “秒针绕五圈,分针走一个大刻度。”陆久安拿着挂钟为他们示意,又让他们体验了一下五分钟大概有多久,“到四分钟时,陆起会在旁边敲第一次鼓提醒,五分钟一到,敲第二次。这个时候,无论有没有讲完,都必须停下了,换另一方进行辩论。” “好!”搞清楚了规则,钟秀才爽快地答应下来。 陆久安则心安理得地功成身退。 两方各选了自己中意的三人,组成了简单的辩论小队,陆起敲鼓,正式开始。 韩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陆久安身边,两人站在墙角,悠然自得地观看辩手激烈交锋。 韩致剥开橘子,塞了一瓣在他嘴里:“久安当真狡猾啊。” “哎过奖过奖。”陆久安一堂大课讲下来,嗓子都说哑了,“我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嘿,知道吗,我这一招叫移花接木转移伤害。任尔翻起滔天海浪,我自作壁上观,与我毫无相干也。” 不是想辩吗,那就让你辩个够! 秦技之被高宿选作了辩手,他无意间看到这一幕,一时忘了说辞。 “秦大夫。”高宿悄悄提醒他。 秦技之回过神来,反应迅速,有惊无险完成了自己的辩论。 即便辩论赛的规则相较后世还不是很严谨,没有一辩二辩,也没有盘问环节和自由人。但是双方依旧你来我往,辩得热火朝天。 半个时辰后,陆起敲鼓落钟,还在辩论的人不甘心地止住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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