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内阁次辅顾凌洲,江左顾氏家主,掌督查院,那是出了名的刚正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顾凌洲年轻时还曾统兵四方,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将帅,便是这些平日横着走的世家子弟,谁敢到他跟前找不痛快,只能咬牙忍下。 “难怪昨夜做梦掉到了粪坑里,原来是要栽在顾凌洲手里!” “唉,小声些吧,这位顾阁老,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别说了,苍天啊,一想到未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小爷都要在顾凌洲手下讨生活,小爷还不如撞死算了。” 一时间,室内只闻哀叹声和衣料窸窣声,学生们带着自己的用具和仆从,有序按名牌入座,卫瑾瑜抱着书箱,直接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席坐了,依次将笔墨纸砚摆到案上。 刚坐下,就有一人紧挨着他,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坐了。对方穿一身鲜亮耀眼的洒金大袖紫袍,看着不到弱冠之龄,身后跟着三个仆从,一个负责笔墨纸砚,一个负责捧茶倒水,一个负责扇扇子。那负责打扇的仆从利落地把案面擦了一遍,保证纤尘不染,又迅速把原本的竹席抽掉,换成柔软的狐皮毯,接着又将搬出一整。一切布置妥当,那紫袍公子方慢吞吞入席。 “那顾凌洲规矩多,不允许带太多东西,公子且将就着吧。”仆从低声道。 紫袍公子叹口气,嘟囔:“我爹也是,明知我不是这块料子,何苦非要逼我来受这份罪。” 说完,他抬眼看到了一旁正默默收拾笔墨的卫瑾瑜。 “兄弟。” 这人十分自来熟地唤一声。 “你抢了我心仪的座位,你知道么?” 卫瑾瑜抬头,往他名牌上扫了一眼,见写着“裴昭元”三个字。 “抱歉了。”卫瑾瑜回了句,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裴昭元看着那张脸,却实打实愣了下。该怎么说呢,从小大小,他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清秀这么好看的人,肌肤若白玉,唇若杏花融了雪,像书上常说的什么三月的春雨一般,怡人耳目,连四周空气都变得清爽了。 回过神,看对方显然没有相让的意思,裴昭元一阵遗憾,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除了他这种被赶鸭子上架的,不都很努力很上进吗,怎么还有和他一样要抢最后一排的呀。 而且,裴昭元没忍住打量卫瑾瑜第二眼。 没有仆从,没有书童,穿着如此素淡,还只带着一个小书箱。这真的是有资格拿到免试名额的世家大族子弟么? 他怎么不知道,世家大族里还有这等低调的子弟。 裴昭元下意识去看卫瑾瑜的名牌,但名牌已经被对方收起来了,他正要相问,身边仆从忽道:“公子快看,那位宁州解元苏文卿过来了,公子不是一直想与之结交么?” 裴昭元果然急忙调转了视线去看。苏文卿以第一名成绩入学,座次自然排在第一排左一位置,他人缘极好,在学子间声望也高,周围无论寒门子弟还是世家子弟,都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 卫瑾瑜也在仆从的话中,突然想起“裴昭元”这个名字为何熟悉了。 上一世记忆里,苏文卿因为才貌俱佳,有很多仰慕者和追随者,裴氏这位行七的嫡子裴昭元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谢琅攻破上京,苏文卿为军师,这位裴氏公子还跪在苏文卿面前,祈求他看在昔日旧情面上,放过裴氏一族。苏文卿铁面无私,不仅没有答应,还当场斩了裴昭元祭旗,大震军心。 因而,在苏文卿众多爱慕者与追随者当中,这位裴七公子是位实打实的炮灰。 炮灰裴昭元收回视线,嘟囔道:“瞧着长得也就那样啊,有那么夸张么,被他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仆从道:“奴才瞧着确实挺好看啊。”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往某个方向偷偷瞥一眼,补了句:“但好像,确实没那么夸张哈?” 二百余名学生很快全部坐定。 最末两排位置虽不好,落座弟子,排场布置却比前头大部分世家子弟还要煊赫,因能拿到免试名额的,读书成绩不一定最好,但一定是家族受宠的嫡子嫡孙。甚至还有部分同族子弟主动过来,说愿意和嫡公子调换座位的。 “罢了罢了,那顾凌洲规矩最多,万一惹怒了他,还不够受的,就这样吧。” 监正让掌教清点人数,确定一个不少,全部到齐,方道:“今日午后,三位阁老会亲至国子学巡察训诫,你们有一个时辰休息时间,未时之前,务必全部回到坐席上。阁老们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尤其是顾阁老,若是撞到枪口上,便是圣上求情也没有。” 学生们恭谨应是。 卫瑾瑜中午没打算回去,把重要物品锁到书案下的抽屉里,就带着一小包点心,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裴昭元立刻急得要起身追,被仆从拦住。 “公子要作甚?” “与他结识啊。” 仆从善意提醒:“公子没发现,方才好多人都偷偷往这边看,但没一个人敢上前招惹他么。” 裴昭元不耐烦:“有屁快放。” 仆从:“那公子再瞧瞧,这最后两排拿了免试名额的,哪个您不认识?” 裴昭元出身裴氏大族,自幼交游广阔,同龄的,就算是不熟的世家子弟,也基本上在各种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他记人准,举凡见过的,都会有个模糊印象。 裴昭元道:“除了跟我抢座位的那个,都认识啊。” 仆从:“那您再想想,还有哪家有免试名额的弟子,您没见着?” “你啰不啰嗦……”裴昭元硬是被他给整烦躁了,眼瞧着那道素色身影就要消失在走廊拐角,抬步要去追,忽然想到什么,悚然停住脚步。 “你说——他是卫氏的人?”和他一样免试入学的人,可不就没瞧见卫氏子弟么? 卫氏乃上京城第一煊赫大族,怎么可能没有免试名额。 “是啊。”仆从小声道:“奴才猜来猜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裴昭元一脑门问号:“不对啊,卫氏今年的名额,不是给了二房的卫云昊么?” 世家大族的名额,都是提早很久便定下,卫云昊又大张旗鼓在二十四楼摆宴庆祝,裴昭元没出门都知道这事儿。 卫云昊他可太熟了,不长这样啊。 “那他是谁?也不是卫云毓啊,难道今年卫氏竟把名额给了庶孙不成?” 可就算是卫氏庶孙,会穿着如此简朴素淡,连个侍童也没有么。 仆从一对眼珠机灵地转:“公子忘了,其实卫氏还有一位嫡孙呀。” !!裴昭元用惊恐的眼神看他:“你说他是——” “是啊,这样的年纪,能拿到卫氏名额,很可能是那位不怎么露面的卫三公子啊。卫三公子,卫氏嫡孙,太后捧在手心上的,陛下的亲外甥,最紧要的是,前不久,刚和公子您最怕的那个谢家的恶霸王成婚啊。” “您想想,就算他低调简朴,谁敢招惹他。” 裴昭元倒吸一口凉气,握紧双拳。 世家大族,对弟子管束都很严,裴昭元虽称不上纨绔子弟,但平日也算胆大心细,之所以对谢琅有独一份的阴影,是因某年随兄长裴北辰一道去北郡交割军粮事宜,在北境军大营中,谢琅一身玄色绣白虎蟒袍,眉目森冷,坐镇营中,亲自让人剖了一个中饱私囊的司礼监恶太监的肚子,从中掏出一团烂乎乎的“罪证”,裴昭元很不幸就是旁观者。 这位一直自诩胆量还不错的裴小爷,当场就呕吐不止,回家后还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谢氏和卫氏的婚事,他没怎么关注。 但现在,裴昭元内心很愤怒。 谢唯慎那样凶残可怕,恶鬼阎王一般的人物,凭什么娶得到这么个天仙似的的大美人。 这样的大美人,竟要给那样的恶霸磋磨。 裴昭元内心滴血。 谢琅正在书阁写家书,写的好好的,无端打了个喷嚏。 这时孟祥匆匆进来,神色凝重道:“世子,陛下宣您立刻进宫。” 一边雍临下意识看了眼外头高悬的日头,诧异:“这个时辰?” “是啊,陛下身边的曹公公亲自过来的。” 雍临不解:“大中午的,陛下不吃饭,召世子做什么?” 正坐在圈椅里喝茶的裘英若有所思道:“世子是北境军少统帅,有军功在身的,不可能一直闲居在上京,陛下,怕是要正式赐职了。”
第018章 国子学(三) 裘英猜的不错,天盛帝突然召见,的确是为赐职。 皇帝风寒初愈,只隔着屏风召见了谢琅,恩威并施问了几句话后,就封了谢琅殿前司指挥使一职,正三品职衔,掌三万玄虎卫,实打实的天子近卫。 谢琅全程伏跪听训,一直到侍奉在皇帝身旁的司礼监掌印黄纯宣读完圣旨,仍有些意外。 他以为,皇帝会随便封他个闲差,没想到,竟会让他入主历来由世家把持的殿前司。 “世子,快接旨吧。”黄纯笑着提醒。 谢琅维持伏跪姿势,双手捧过那道明黄绢布,正待谢恩,皇帝忽道:“以后朕之安危,便系在二位爱卿身上了。” 谢琅才意识到,屏风后还伏跪着另一道人影。 一身玄色蟒服,腰挎绣春刀,以极恭顺姿态趴伏在地,几乎与殿中大理石地面融为一体,正是以阴鸷多疑著称,朝中百官无不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 闻言,章之豹用力磕了个响头,道:“臣誓死守护陛下。” 御前一般是禁止带刀的,章之豹能直接携刀进入皇帝寝殿,足见皇帝对其信任。 天盛帝道:“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唯慎是首辅极力保举,朕自然信你们的忠心。你们二人,日后也须通力协作才是。” 谢琅轻轻拧眉。 二人谢过恩,天盛帝同章之豹道:“你先下去吧,朕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嘱咐唯慎。” 章之豹应是。天盛帝又同黄纯道:“大伴,你替朕送送章指挥吧。” 黄纯迟疑片刻,应是。 等另外二人退下,殿下安静下来,皇帝竟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谢琅面前。 谢琅维持跪姿。皇帝驻足片刻,忽道:“朕知道,先前那桩婚事,委屈你们谢氏了。” 谢琅一怔,不解皇帝何意,忙伏跪道:“臣惶恐。” “可朕有朕的无奈,这九五至尊之位,看似高高在上,掌握着世间无上权柄,可天下事,并非朕一人说了算。大多数时候,朕的想法和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不足一提。朕有时候,倒是十分羡慕你父亲,有一副强壮筋骨,可以跃马疆场,保家卫国,为江山社稷尽情挥洒血水汗水。” 谢琅忙道:“盖因陛下贤德,臣子才能竭忠尽事。” 皇帝似笑了声,道:“起来吧,你是朕新任的殿帅,别总跪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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