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洲拱手,正色道:“尊卑不可废,首辅大人乃凤阁揆首,这首席之位,非首辅莫属。” “你呀,就是掌兵时间太长,什么事都要讲个规矩。” 卫悯自在中间主位落座,顾凌洲、韩莳芳分坐两侧,其他讲官则恭敬侍立于后。 堂内鸦雀无声,众学生肃然而坐。 凤阁三位座主,是大渊朝站在权力之巅的三位柄国重臣,任意一个出来,都是威势迫人,何况三个同时坐在那儿。 卫悯自然一眼就发现了今年座次安排上的特别,他只是几不可察一皱眉,并未说话,倒是坐在右边的次辅韩莳芳问监正:“今年这座次安排,似乎与往年不同。” 监正惶恐,想到后面两排学生里,多半也有韩氏子弟,卫氏唯一的嫡孙,似乎还坐在最后一排,还未答话,顾凌洲已道:“是本辅的意思。所有学生,一律按成绩排序,没有成绩的,单独列座。” 韩莳芳颔首一笑:“这倒是个公平公正的好法子。” 顾凌洲接着目光凌厉环视一圈,问监正:“核对过名册了么?” 监正忙捧着一本册子上前:“回阁老,已全部核对完毕。” “缺席几个?” “五个……” 说话功夫,三个学子已气喘吁吁奔到授业堂门口。 顾凌洲直接吩咐:“全部五十板子。” 三个学子恰好都是世家子弟,因为中午结伴去酒楼吃酒才将将误了时辰,闻言,俱惨然变色。 监正应是,到外面一挥手,立刻有掌教将三名学生带下去进行处罚。 随后赶来的两名学生亦被拖了下去。 惩戒堂就在不远处,坐在授业堂内,都隐隐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亲眼见识了顾凌洲手腕之凌厉强硬,堂中剩下的二百余名学生无不凛然。 之后便是座主们例行训诫讲话,轮到次辅韩莳芳时,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素有个“莳花宰相”雅称的凤阁座主笑着一摆手:“要说侍弄花草,仆称第二,上京城无人敢说第一,论起学问见识,仆是万万比不上两位阁主的。” 他目光和善望向下方:“多余话本辅就不说了,既为官学生,望你们勤勉上进,莫辜负圣上栽培和期待,今年会试,都能蟾宫折桂,取得佳绩。” 众学生恭谨应是。 凤阁事务繁重,三位座主没有多作停留,训话完毕,便起身离开,监正领着讲官们恭敬相送。 走到门口时,卫悯脚步忽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左一的人,和煦道:“文卿,表现不错。” 苏文卿起身,恭谨行礼:“首辅谬赞,学生惶恐。” 卫悯抚须点头。 “明珠在匣,以待来日。” “坐下吧。”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去。 授业堂内只剩下一位副监正,裴昭元长松一口气,瘫坐下去,两眼望天道:“天爷啊,这顾凌洲,竟如此可怕么!亏得小爷今天没有迟到,要不然宝臀不保啊!” 其他学子皆在议论纷纷。 苏文卿入学第一日,竟然就得到了卫氏家主、当朝首辅卫悯如此毫不吝啬的偏爱,日后仕途,简直不可限量。于是想与苏文卿结交的学子更多了,让本就拥堵的前排雪上加霜。 裴昭元无意凑这个热闹,往旁边一扫,见卫瑾瑜端坐案后,垂目看书,素色广袖自然垂落案面,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光瞧着,就是一副极美好的画面,终是忍不住开口搭话:“你看得什么书?就那般好看么?” 卫瑾瑜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便道:“只是寻常章句集注而已。” “哦。” 裴昭元十分不理解:“你如此爱学习,为何要坐到最后一排?” 而且还是最后一排最末一席,他最心仪的位置! 卫瑾瑜淡淡回:“喜不喜读书,和坐在哪个位置,并无关联。” 裴昭元想,好深奥哦。 顿了顿,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个谢唯慎,是不是十分凶残可怕,你是怎么忍受他的?”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终于不再理他。 裴昭元懊悔不已,情知自己这个大嘴巴,多半说错了话,也是,他怎么能揭美人伤疤,并在美人伤疤上撒盐呢。正想郑重说几句道个歉,转头一看,旁边坐席已经空了。 他茫然问仆从:“人呢?” 仆从同样茫然摇头。 “大约公子您把人家吓走了吧。” 裴昭元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胡说,他书还在这儿呢。” 卫瑾瑜出了授业堂,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片荫蔽的竹林前。 竹林深处,已经负袖立着一道人影,听到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皙面孔和胸前绣仙鹤补服,笑道:“瑾瑜,你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凤阁三座主之一,有莳花宰相之称的韩莳芳。 卫瑾瑜垂目,朝他行礼:“先生。” 韩莳芳目光缓了许多,直接伸手将他扶起:“和先生还多什么礼。先生要恭喜你,得入国子学。” 卫瑾瑜没说什么,径直问:“先生突然传信鸽,可是有事吩咐?” 韩莳芳神色凝重许多,负在身后的手微握成拳:“的确有一桩要紧事,五日后,陛下可能要亲临国子监听经筵。” 卫瑾瑜蹙眉。 “宫中不是有专门的经筵堂么?” “是啊,但陛下的意思是,正好出来散散心,顺便来看看今年新入学的官学生们,与学生们一道听筵。” 卫瑾瑜等他往下说。 果然,韩莳芳话锋一转:“届时,锦衣卫和殿前司都会随行,这是个扳倒黄纯的绝佳机会。” “原以为扬州织造的案子翻出来,即使不能将这阉竖立刻拉下马,也能挫一挫他筋骨,谁料督查院这次南行并不顺利,刚到江南地界,就遇上山匪作乱,险些丢了命。这阉竖又仗着昔日为陛下大伴,用旧情迷惑陛下,陛下原本让他闭门思过半月,结果不到三日,就依旧让他回司礼监当值了。” 如果六部九卿官员看到以“甩手掌柜”著称的温吞宰相韩莳芳这样一副凌厉面貌,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但卫瑾瑜却知道,所谓“莳花”之名,不过是一层美丽的表象和伪装,朝中许多大事件,这位宰相都是幕后推手。 卫瑾瑜默了默,问:“先生打算如何扳倒黄纯?” 韩莳芳目光变得幽沉:“陛下为太子时,险些死于宫女之手,自此,夜里睡觉都要点着火烛。如果这次经筵,旧事重演,且问题出在仪仗队里,无论随侍的黄纯,还是负责安防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都罪责难免。”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巴掌大小的短匕,递到卫瑾瑜面前:“所有随行内侍宫女进入经筵堂,都要严格搜身,你设法把这柄匕首提前放到经筵堂里。” 卫瑾瑜没有立刻接,而是道:“有锦衣卫和殿前司同时在场,刺杀者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一旦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韩莳芳:“她父母亲族皆死于黄纯之手,只要能报血仇,她愿意献身。” “就如之前吞金自尽的那名富商一般么?” 卫瑾瑜忽抬眸,问。 韩莳芳一愣,接着笑道:“瑾瑜,你是怎么了?不信先生了么?你该知道我的行事原则,除非他们自愿,我不会逼人去死。” “那国子监的学生呢?如你所说,所有随行人员,进入经筵堂都会经过严格搜身,殿内无端出现凶器,以章之豹行事风格,必会将整个国子监的人全部关起来拷问。” “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一则,这匕首是禁中之物,普通人不可能持有,就算查,最后也只会查到司礼监自己头上。二则,监中学生,大半都是世家子弟,章之豹没胆量将他们全部拘起来审,陛下也不会同意。” “不过,有一个人,你需要格外小心。” 卫瑾瑜静静看他。 韩莳芳:“你还不知道吧,新任殿前司指挥使人选已经定下来了,便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北郡谢氏世子,谢琅。” “此子瞧着混不吝,实则十分机敏难缠,你行事时,务必要慎之又慎,莫被他瞧出端倪。”
第020章 国子学(五) 回到授业堂,监正还未归来,卫瑾瑜低调进来,直接在自己的坐席上就坐。刚坐下,就听旁侧传来一道心虚且刻意压低的声音:“那个……我刚刚只是一时嘴快,绝非有意,你别介意哈。” 卫瑾瑜转头,看着心虚赔笑的裴昭元,想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本就没什么介意的,便点头,表示无妨。 裴昭元长松一口气,像刚历了个大劫一般:“你不生气了,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可以做朋友了?” 身后仆从用惶急兼冥顽不灵的目光望着自家公子。 和身份如此特别的卫氏嫡孙做朋友,他们公子是不是疯了! 朋友。 卫瑾瑜咀嚼着这个词,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这位裴氏七公子,半晌,淡淡道:“我们做不了朋友。” “为什么?!” 裴昭元一下急了:“是不是因为那个谢——”怕再惹美人不虞,他忙捂住嘴,不再提谢琅的名字,换成一种仗义勇敢的语气:“你不用怕,和我做朋友,以后在国子监,我罩着你,我的仆人和吃食,都可以分你一半。某些人再蛮横,最多在家里耍耍威风,还能耍到国子监里不成。再说,就算成了婚,他凭什么不让你和其他男子接触!” 仆从实在听不下去,小声在裴昭元耳边说了句什么。 “什么?!”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 “我哥的职位,给姓谢的接管了!凭什么!” “殿前司,等等,国子监是不是也是殿前司驻设范围……完了完了,小爷怎么这么倒霉,一个顾凌洲已经够吓人了,又来这么个活阎王!” 所有喧闹,在监正一声响亮咳嗽声中戛然而止。 今日没有讲官讲学,学生早早便能离监回家,有顾凌洲压阵,国子监规矩比普通学堂何止严厉十倍,便是平日深受家族管束的世家子弟都是战战兢兢坐了一日,听到放学钟声,一个个如蒙大赦,把收拾杂物的琐事丢给书童仆从,便都出笼鸟儿似的争着结伴往外走了。 “今日去我家吃饭如何,我阿娘要亲自下厨做鲈鱼脍,说要好好给我补补。” “不了不了,我家老爷子怕正严阵以待,要拷问我今日学了些什么,三位宰辅都讲了些什么话呢。” “文卿,今日戌时,一枝春茶楼,不见不散啊。” 府中饭食早已吃腻,裴昭元打发一个仆从先去排队买尚春斋新出的热食,见卫瑾瑜没有动的意思,奇怪:“你不回去么?” 少年郎摇了下头,便继续垂目看书。 裴昭元很快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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