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应是,起身间,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皇帝面容,那是一张十分白皙清瘦的面孔,不似君王,倒似个文士。 谢琅记得二叔说过,这位陛下为太子时,便因身体羸弱为先帝所不喜,但先帝子嗣单薄,其他皇子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因行谋逆事败惨遭圈禁杀戮,最后皇帝位,偏偏就是落到了这位生母卑微、身体羸弱的九皇子身上。 这位皇帝虽然是靠着世家势力登上帝位,但登基之后,并未一味倚重世家,反而在长姐明睿长公主支持下,大力吸纳寒门学子进入朝堂,并在凤阁内设两名寒门宰相,向天下宣告朝廷倚重寒门的决心。之后为了缓和世家与寒门的矛盾,明睿长公主与上京第一大世家卫氏三郎卫晏成婚,寒门世家短暂握手言和,寒门宰相陆允安得以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实施了一系列改革,大渊朝国库充盈,实现久违的中兴。 再之后,陆允安督战西京,勾结外敌,犯下叛国谋逆重罪,西京陷落,数万百姓死于敌虏屠刀下。陆允安成为人人唾弃的罪臣,寒门势力彻底退出大渊朝堂,陆允安此前耗费数年心血制定的改革措施也全部沦为一纸废文。 因陆允安是主动认罪伏诛,此案从掀起到定罪,只经历了不到半月,如果剔除登闻鼓事件的影响,时间可能更短。 高坐明堂的皇帝,并没有为这位昔日他鼎力支持的寒门宰相辩解一言半句,甚至还直接杖杀了为陆允安陈情、参与登闻鼓事件的三百八十多名学子。之后,世家势力重新回归朝堂,皇帝甚至亲自到卫府,请昔日太傅、闲赋在家的卫悯出面主持朝局。 上一世,他攻破上京,围困皇宫之时,这位皇帝也特意下了一封罪己诏,称愧对功臣,才焚火自尽。 难道皇帝一直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只因势单力薄,才一味隐忍不发么? “你与朕一样,皆是被困于樊笼之人。”肩膀突然被握住,那样清瘦一只手,谢琅竟感觉到了一股偾张的力量。 皇帝意味深长道:“朕相信,终有一日,卿和谢氏,能助朕打破樊笼。”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 出了宫,谢琅第一时间到行辕去找崔灏。 崔灏听了消息,倒不怎么意外,只语气凝重道:“之前殿前司指挥使由裴北辰担任,裴北辰即将往滇南赴任,这位置便空了出来。这位子特别,是天子近卫,负责上京内防和皇城安全,责任重大,一般都是由能力突出的世家子弟担任,卫氏、裴氏、姚氏都推了人上去,可陛下久不答复凤阁,显然对人选都不大满意。我猜着,以卫悯行事做派,多半会顺水推舟,推你上去。” “为何是顺水推舟?” “你想想,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有比卫氏、裴氏、姚氏更优秀更适合担任此位置的么,可卫氏掌着京营,裴氏又新得了西南兵权,姚氏看着不温不火,姚广义却是兵部尚书,殿前司的兵权,无论给了哪家,皇帝都无法安心,其他世家也会极力阻挠对家。要说这方面,还是卫悯棋高一着啊。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是走一步,已经看准了前面三步。” 谢琅沉声问:“二叔的意思是说,早在卫悯提出与谢氏联姻时,就想到了殿前司这个位置的归属?” “是啊。他柄国这么多年,能让前朝后宫一团和气,六部九卿平稳运转,凤阁三位宰辅从无纷争,就连脾气最暴烈的顾凌洲都挑不出他错处,你以为人人都能办到么?如今的大渊朝,不能说百姓多么安居乐业,但至少没有饿殍遍野的惨状,不是么?而且,他在先帝朝时,便是太子太傅,在东宫教授太子长达六年,是最了解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性的。” “就说这回,卫谢联姻已成,他也猜到了殿前司指挥使一职,非你莫属,完全可以避嫌,不上那道举荐折子,你知道,他为何还要亲自到皇帝面前举荐你么?” 谢琅点头。“我知道,他是既要让皇帝用我,又要让皇帝疑我。” 崔灏露出赞许之色。“不错,这正是他高明之处。” “而且,他推你上去,恐怕还有另一重目的。” 谢琅洗耳恭听。 崔灏:“用你牵制北镇抚指挥使章之豹。自从章之豹升任指挥使,殿前司便逐渐被边缘化,章之豹经手的几桩重案,也处处针对世家,剪除了不少为世家办事的豪族,京城诸世家都对其恨之入骨。偏此人是条疯狗,谁都不惧,还大兴诏狱酷刑,震慑天下,有皇帝护着,世家也不能拿他如何。卫悯不可能任由他越做越大,但也不好当众打皇帝的脸,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借力打力'。” 上一世,诏狱里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那我倒要谢谢他了。” 崔灏叹口气:“不过,皇帝今日避着黄纯,单独留你说话,也是在卫悯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你这指挥使一职,可不好当,一个行事不慎,便是两头不落好。” 谢琅扒拉了口饭,道:“二叔放心吧,侄儿心里有分寸。” 人心叵测,朝堂斗争如此波诡云谲,谢琅方后知后觉明白,上一世自己擅自逃出上京,是怎样冲动愚蠢的决策。 崔灏见他入上京之后,成熟稳重许多,心下也颇为欣慰,又嘱咐:“眼下卫氏势大,你也不可仗着皇帝今日几句话轻易得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我听说,那个卫三进了国子学读书?” 谢琅说是。 崔灏皱眉:“既入国子学,便是奔着入仕去的,此子倒是有些手段,能让卫氏直接越过嫡次孙,把名额给他,原本依着卫三郎身份,他要走科考之路,并不顺畅,有了国子学这么个金字招牌,倒无人再敢为难他了。一旦他得势,卫氏手里便又多了一把可用的利刃。他又日日在你枕边,你可要慎之又慎。” 谢琅不知想到什么,默了默,道:“侄儿都明白。” 语罢,又问崔灏户部军粮的进展。崔灏:“还在交接文书阶段,这回是从京营借粮,手续要比以往繁琐。不过,卫悯既推你入了殿前司,料想不会再在此事上为难北郡。” ** 国子监藏书阁很大,除了望不见尽头的浩瀚藏书,还有专门供学生读书的区域。阁内一年四季都提供适合各个季节的饮子。 因是正午用膳时间,阁内没什么人,卫瑾瑜去书架上挑了几册想看的书,就随便寻了一张长案,展袖坐下,一面吃糕点,一面翻书。 没多久,又有两人联袂而来。见这个时辰阁内竟有人,还比他们早到一步,新进来的二人俱露出惊诧色。 “兄台没去用膳么?监内膳食堂的厨子所制饭食十分美味。” 一人主动问卫瑾瑜。 卫瑾瑜抬头,见说话的是站在左边的学子,一身朴素蓝袍,木簪束发,容貌虽不算太出众,但眉眼开阔,气度疏朗,一看就是容易相处之人,便道:“我不饿。” 学子明显愣了下,又问:“你也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子?” 卫瑾瑜点头。 蓝衫学子立刻叉手为礼:“在下青州孟尧,字子攸。”又指着旁边的白袍学子:“这是魏惊春,苏州人氏,字雪青。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他看着卫瑾瑜年纪小,没再以兄台呼之。 卫瑾瑜看着二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青州孟尧,苏州魏惊春,分别是这一届青州解元、苏州解元,尤其是魏惊春,能在士子云集、人才辈出的苏州府斩获头名,实力可想而知。 这二人,与来自宁州的苏文卿,被这届学子私下里成为“寒门三杰”。 卫瑾瑜熟悉他们的名字,是因为在上一世,魏惊春原本也是状元热门人选,但在殿试答对那日,却突然发癫,扑向御座上的皇帝,当场就被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刀毙命,最后经查,魏惊春患有严重的癔症,只因平日隐藏的好,才瞒过了考官。皇帝宽仁,没有追究其亲族罪过,但也下令,其同族子弟,以后都不准再参加科考。因为这种癔症,存在家族遗传的可能。 而孟尧,因为魏惊春的离世,心灰意冷,科考成绩出来后,便主动向吏部请求回家乡青州当一个七品县令。青州紧邻西京,连年战祸,自古苦寒之地,只要脑子正常的就没人愿去,吏部没有阻止的理由,爽快答应。再后来,谢氏被诬谋反,谢琅逃出上京,经过青州时,遭遇了当地守兵围杀,是苏文卿用昔日同窗情谊说动孟尧暗中相助,谢琅得以兵不血刃穿过青州,回到北郡。孟尧心中有愧,不愿离开,被青州守将当做逆贼斩杀在青州城下。 后来新朝建立,孟尧忠义之举被茶楼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大肆宣扬,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宣称,孟尧死时,腰间还挂着昔日国子监读书时,魏惊春送给他的一块祖传玉佩。至于魏惊春为何要将祖传玉佩送给一个同窗,就无人知晓了。 卫瑾瑜看着如今正值意气风发的孟尧与魏惊春,心情复杂。 孟尧与魏惊春望着卫瑾瑜,心情更复杂。想,对方久久不开口,难道是他们太过唐突,把人家吓着了? 正困惑,就见那姿容秀绝的少年郎起身,广袖轻举,微垂目,与他们回一礼:“卫瑾瑜,字平宣,上京人氏。”
第019章 国子学(四) 阁内安静得可怕。 另外两人同时露出惊异之色。 魏惊春性格持重,还算好一些,孟尧嘴巴大张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难以置信:“你——是卫氏人?” 孟尧上上下下,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卫瑾瑜。 卫氏子弟,怎会穿着如此素淡,身边连个侍童也没有。而且,这个时辰就在阁中看书。 还是魏惊春及时打断他,与卫瑾瑜施一礼,道:“公子见谅,我这兄弟素来唐突冒失,不懂礼数,公子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二人与裴昭元一样,都是苏文卿忠实追随者,且与苏文卿私交颇深,卫瑾瑜目下没打算与他们有什么特别交集,点头表示无妨,便坐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孟尧还想说什么,被魏惊春强拽走。 “你闭嘴吧!” 未时,凤阁三位阁老准时抵达国子监,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讲官们。 监正带着两名副监正,于阶下恭候。 走在最前面的,着朱色蟒袍,腰挎玉带,面容端严,颇有道骨仙风之感,正是如今卫氏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凤阁揆首卫悯,后面二人,一个长相白皙温润,着一品仙鹤补服,腰束白玉带,乃次辅韩莳芳,另一人,着束袖紫袍,束玄玉带,双目如炬,眉峰犀利硬朗,则是次辅顾凌洲。 监正行过礼,恭迎三位宰辅到授业堂入座。 堂内已经摆了三把座椅,卫悯抚须一笑,同顾凌洲道:“青樾,你是掌院,今日这首席之位,该你来坐,本辅就不与你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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