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延十九年三月三,清川十八岁了,三月上巳,满宫都在庆祝太子十八岁生辰,可正是这日,我再次被打入谷底。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切都毁了,我运筹多年,我的野心与抱负,一切都毁了,原来我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泼天骗局,我不甘心啊……”李长薄的声音在抖,“我不甘心啊清川。” “我害怕极了,我找到了湄水,找到了我们出生的河谷,我想证明这荒唐的一切都是假的……直到我见到清川,我终于知道,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与我命运两济,同我一起长大,我生命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是那么干净那么耀眼,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我若不是李长薄……我若不是李长薄,我就连站在他跟前的资格都没有……” “我必须是李长薄,我不能失去太子的身份……一旦失去太子的身份,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李长薄如魔怔了一般,贪婪地嗅着苏陌的味道,“什么都没有了。” 苏陌闭上眼:“李长薄,你这个可怜虫,这就是你伤害清川的理由吗?” “我从未想要伤害清川!” 李长薄粗暴地将苏陌翻转过来:“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便喜欢你,疯狂地想拥有你,你我本就是生于湄水的一对孪生体,命运相连,只有与清川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清川,我生命的一切都属于你,身份属于你,心属于你,人也属于你,我们不分彼此,回来我身边吧……别再丢下我可以吗?” “不分彼此?李长薄,太子和伶人你分得还不够清楚吗?清川哭着跟你说不想当伶人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打碎清川的希望,让他像妓子一样伺候你,将自己的暴行与贪婪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长薄你让我恶心。” 苏陌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我错了,清川。我错了,我错了,清川,我知道错了,过去的一切都是我错了,我卑鄙,我无耻,我懦弱无能,我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份,也不敢面对清川,我害怕失去太子身份,更害怕失去你……” “这一次不一样了,清川。”李长薄像深陷的赌徒,他抓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父皇病了,威胁不了我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操控我们的命运了,清川,我们的机会来了。” “只要清川选择站在我身边,我可以保护好清川,为我们搏一个未来,我们是一体的,清川,我可以做到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苏陌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花费大量笔墨构画这个书中角色,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苏陌了然于心。 他笔下的李长薄是个绝对的利已主义者,惯会用甜言蜜语与苦肉计哄骗季清川。 而如今他说的这些,几分真,几分假,苏陌无从判断。 苏陌写了这个笔下人,如今却看不透这个人了。 “我将太子之位还你,你想要的都给你……全部都给你……”李长薄几乎跪在苏陌面前,扶着他的膝,握着他的手,央求道,“请将清川还给我……可以吗?” 苏陌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他冷漠又悲悯地望着他:“殿下自曝身世,兵行险招,就不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不破不立,摧毁才能重建。只要清川肯信我,只要清川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输。我身在这个位置,运筹多年,必须赌一次,赌赢了,这大庸便是我们的了,赌输了,我带清川走,天涯海角,我们去流浪。” 原书中,李长薄和季清川就是一盘死局,如今要解开这局,必须从李长薄下手。 可是清川呐,你如此执念不散,是想从李长薄身上获得什么? 你想让我怎么做? 苏陌忽而抬眸,凝向他的眼,冷声唤道:“长生。” 听到这个称呼,李长薄浑身一怔。 “你有何计划?”苏陌问他。 李长薄欣喜若狂,他兴奋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新制的玉竹哨子,翠绿欲滴,与当初折断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双眸发着光:“太后六十大寿宫宴,我会逼父皇退位,清川什么都不要管,什么也都不要做,只需信我,若清川受不了了,就吹响这枚哨子,我一定马上来到你身边,这一次,我绝不让清川受伤害。” 苏陌垂眸看着那枚哨子。 “请清川相信我。” 李长薄靠近来,将玉竹哨子戴在苏陌脖子上,他气息有些重,指尖落在苏陌细白的颈上便不舍再放开。 他以额心抵着苏陌额心:“再叫我一声长生,好吗?”
第83章 哨子 “我要回去了。”苏陌推开李长薄, 声音低低的。 李长薄神色微变:“清川?” 苏陌没有理他,他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微颤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摸索着坐回轮椅, 笨拙地拨动着,他的手在抖, 宽大的衣袖都卷进了轮子里。 李长薄帮他, 他再次将李长薄推开,眸光只轻轻扫了李长薄一眼, 便匆匆收回。 他转动轮椅朝门口走去。 “清川。”李长薄跟上去。 “别跟着我。”苏陌声音很低, 却异常冰冷。 屋外阳光很刺眼,这庭院的地面很不平整,轮椅压过路面时吱吱作响, 刺得鼓膜生疼。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听见响动打开门,帮着苏陌过了门槛,苏陌冷冷地推开了他。 “公子?”小太监道,“奴才送公子回吧。” 苏陌摆摆手。 从长春宫出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 两侧高高的墙体上长满了灰褐色的青苔, 砾石路面孤独而幽长, 甬道尽头是一座朱甍碧瓦的钟楼,绿色琉璃瓦, 鎏金宝瓶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陌驶入钟楼的拱形券洞里, 头顶的日光被遮盖,世界灰暗下来, 苏陌忽而握住身前的玉竹哨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空无一人。 高墙之外,远远有热闹的宫乐和笑语。 日光照耀在这座钟楼的金顶上,封存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流在这十字券洞里交错、释放。 苏陌仿若从那具身体里剥离了出来一样,静静地看着原身奔溃大哭。 哭声在券洞里孤独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券洞的一端出现一个身影:“公子?” 是红姑,她神情焦急,问道:“公子……你、你怎么了?” 苏陌缓缓抬头,哭肿的双眸被泪水蒙住,毫无光彩,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像个破碎的瓷娃娃。 红姑有点慌,她伸出双手:“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陌仍旧在流泪,没有应声。 “公子。”红姑显然有些举足无措,紧张地用裙摆搓了搓手,随后快步走向他。 “铛——” 钟楼的大钟蓦地敲响,雄浑的钟声如呼啸的龙吟,响彻帝城上空,震彻心门。 “铛——” “铛——” 钟楼连敲三声,午时到了。 红姑捂着双耳,抬头望向那钟楼上惊飞的乌雀。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红姑慌张回头,苏陌从轮椅上跌落下来,昏了过去。 - 苏陌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他觉得自己轻得仿若一片羽毛、一缕光,在这广袤无垠的时空里自由游荡,他如神明般俯视世间,高高在上,却又是如此微不足道。 茫茫字海铸就的场景与角色中,苏陌终于寻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 他不再是满身血污,而是一身洁白的衣裳,立于一树梨花之下。 满树繁花飘零,风铎叮叮摇响着。 “清川?”苏陌问道。 “是我。” “你好吗?”苏陌激动起来。 他立着没动,虚弱不堪,仿若一缕随时会随风消散的幽魂,他轻声道:“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让我得到了这枚哨子,我很开心。” “开心为什么还哭?”苏陌问道。 清川垂眸凝着那枚玉竹哨,声音如破碎的玉:“因为太喜欢。过去想得而得不到。” “这枚哨子对清川很重要吗?”苏陌问道。 清川缓缓望过来:“出发去宫宴前的那天晚上,我为他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 苏陌心中一颤。 “我去了他的房间,送了他一枚哨子,他问我,为什么要送他哨子,我说,小时候不夜宫的姐姐们带我去庙会,怕我走丢了,都会在我身上挂一枚哨子,宫里人太多,墙太高,我怕他找不到我。” “他不想让我去宫宴,他整晚都不让我睡,他吻着我的指尖说要带我离开,离开帝城,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清川的声音很轻,“我很累,可我很开心,我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我好像看到了他同我描绘的未来,我不再是见不得光的伶人,他终于肯在人群中牵起我的手,我终于不用……不用再……” 清川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握着手中的哨子,全身颤抖起来。 “无论我是谁,身在何处,只要他吹响那枚哨子,我一定会……一定会再为他勇敢一次……为他勇敢地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生病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了……他曾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是我绝望中对生命最后的向往,可他亲手毁了我的希望……为什么会这样……” 清川崩溃大哭:“为什么?” 苏陌无声地看着清川。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笔下人的苦难,不过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故事,为了戏剧性,为了冲突,为了张力,为了TM的跌宕起伏和狗血。 可于笔下人而言,却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脑子里忽而蹦出这个强烈的、可怕的念头。 这念头疯草一般滋长。 这些笔下人已经不再是苏陌笔下没有意识的纸片人,他们是鲜活的生命,是独立的灵魂,他们应该是自由的。 解开原书设定的束缚,去TM的原书设定。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兴奋起来。 简直要疯了。 让笔下人自己去选择。 让他们自己去决定爱或者恨。 苏陌要做的是还他们自由。 李长薄、季清川、裴寻芳……还有此间万万众生,苏陌创造了他们,却又抛弃了他们,自写书人死去的那一天起,他们便不再需要掌控他们的造物主。 “清川,”苏陌问道,“如果李长薄悔过自新,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清川泪眼汪汪抬眸。 “我是说如果,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苏陌小心翼翼问道,“如果他当真悔过,你愿意吗?” 清川往后缩。 “你别害怕,没有关系,由你决定,我尊重你的决定。”苏陌张开双臂,“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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