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好,自然连晚饭也多吃了一碗。 这几日苏陌甚至重新敲起了棋子,几局过后,意兴阑珊,灯芯燃尽,窗外又下起了雨。 雨声冲刷着寂静的夜。 “公子,要关窗吗?”红姑吹灯前问道。 “不必。”苏陌道,“今晚有些闷热,开着吧。” 苏陌钻进被窝里。 这被褥是很普通的褥子,与他往日用的不能比,但却带着好闻的棉花香,让人闻着安心。苏陌将被褥盖过肩膀,握着身前的护身符,很快沉沉睡去。 这几日过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偷来的喘息机会。 雨声淅淅沥沥。 木窗在雨中轻微地吱呀晃动着。 苏陌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抱了他一夜。 - 翌日,天大晴。 一大早,佛堂便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将佛堂打扫了一番。 原来是太后六十大寿快到了,整个宫里都开始筹备起来。 苏陌如往常一样,辰时到如意殿药浴,完事后正要回佛堂,接送他的小太监突然说要送他到尚衣监,说是慈宁宫要为他制新衣裳。 “这事让红姑去便好。”苏陌道。 “要为公子量体裁衣,公子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宫里有身份的人,都是太监们带着人直接上门量尺寸,苏陌这样无名无份地住在这里,叫他亲自过去,倒也正常。 而最主要的是,尚衣监是裴寻芳的管辖之下,想到此,苏陌便同意了。 “公子坐好。”小太监躬身推着轮椅,走得很快。 苏陌问他:“太后六十大寿的宫宴,是谁在操持?” 小太监道:“自然是掌印大人。” 苏陌又问:“宫宴那日,当今圣上是否会出席。” “按照往年,陛下自然是要出席的。”小太监道,“但今年谷雨刚过,陛下便称病免朝,别说大臣,听说连太后也许久未见过圣上了。” 苏陌点点头,本还想再问点别的,忽而发觉小太监带他走的路不大对劲。 “这是要去哪?”苏陌问道。 小太监不再答话,只推着苏陌飞快狂奔起来。 路越来越偏,也越来越不平,苏陌被颠得屁股生疼,可他又不能冒险跳车,这小废腿,跳了不仅跑不了,还得再受伤。 苏陌只得紧抓着扶手,且看小太监要干嘛。 苏陌被推进一座挂着“长春宫”牌匾的的小宫殿里。 苏陌记得红姑说过,长春宫是冷宫。 小太监跑得大汗淋漓,未等喘气,便转身栓门跑了。 苏陌被孤零零留在这冷宫里。 他环视这幽静的庭院,虽然败落不堪,但还算干净,明显被收拾过。 苏陌转动着轮椅,朝那晦暗的室内走去。 屋子里的陈设极度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它。 而触目惊心的是,那斑驳的墙壁上,被人一笔一笔刻着无数个日期。 从嘉延元年,到嘉延十九年,六千多个日夜,六千多个日期,一笔又一笔,而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被用粗线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四字: 生辰快乐。 苏陌心中犹受一击。 说不清的酸楚袭上心头,心口难受得厉害。 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风铎,叮叮作响。 光影晃动,殿门口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清川。”
第82章 冷宫 听到这个声音, 苏陌便觉背脊一麻。 上一次角色沦陷的余波似乎还残存在身体里。 空气中微尘浮动。 这间屋子阴暗潮湿,浮尘、蛛网、墙角的霉斑还残存前主人的气息,而那满墙的刻痕,似乎还能听到无望的低泣声。 这一切, 都与空气里弥漫的清灵温雅的龙涎香格格不入。 苏陌没有转身, 握紧扶手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不夜宫一别, 区区数日, 仿若经年。”李长薄说道,他没有动作, 可苏陌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汹涌的浓雾紧紧笼罩着自己, 潮湿而浓烈。 沉默须臾,李长薄又道:“脚还疼吗?” “快好了。” “在宫里这几日还习惯吗?”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没有靠近。 “还行。” “有没有人再为难清川?” “没有。”苏陌声音淡淡的。 屋子里空极了, 只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日光从低矮破旧的窗洞里投进来,照在李长薄身上,却将他的背影衬得更加孤独又凉薄。 李长薄道:“清川就这么不愿同孤说话吗?” 苏陌道:“殿下将我带到此处,就是来寒暄的么?” 李长薄缓声道:“这是我母亲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柳氏之死, 我感到抱歉。”苏陌道。 “清川为何要抱歉?” 为什么? 因为亲手写下李长薄弑母情节、写下柳氏这悲惨一生的人, 是苏陌。 文中短短一句“柳氏被囚冷宫十八载”, 于书中柳氏而言,便是六千多个非人一般的日夜。 苏陌过去鲜有将笔下人当作“人”, 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而如今,方觉书中字字句句皆是笔下人的血泪。 光移影动, 地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仿若靠近苏陌会让他受不了一样。 “该抱歉的不应该是我们母子吗?被拿走了身份,清川不恨吗?” “当年柳氏若不将错就错,殿下就该在这个地方长大,或者,殿下一出生就会被处死,根本就没有机会长大。”苏陌道,“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错。” 李长薄低笑一声:“原来清川什么都知道啊……” 可那笑却像站在深渊前的人回眸望向曾经的爱人,带着自嘲、悲伤和最后一点摇摇欲碎的希望,他红着眼道:“受害者竟然在同情在加害者,清川看我,是不是像一个笑话?” “没有人能选择出生。”苏陌寒声道。 “那清川告诉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吗?”李长薄问道。 苏陌心中一颤。 笔下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吗? 这个巨大的牢笼,苏陌自己都被困其中,谁又比谁更高贵? 苏陌五指绷紧,问道:“殿下此番在太后面前自揭当年旧事,是何目的?” “孤是何目的,清川当真不清楚吗?” 屋子里静极了,仿若能听到尘埃悸动的声响。 苏陌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骤然升温,道:“如果殿下还是……” “孤要你。”李长薄打断了苏陌的话。 廊檐下的风铎叮叮摇响着,地上的影子如游荡的鬼,孤独被拉得无限长。 “孤要你……”李长薄梦呓一般重复说道,“孤要清川回心转意,回到孤身边,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孤要你。” “抱歉。”苏陌闭上眼,“我说过,季清川和李长薄已经解绑了。” “就算清川喜欢上别人了,没有关系,孤不怪你,是孤犯了错弄丢了你,过往一切皆不再提,孤会让清川重新喜欢上我……” “李长薄!”苏陌只觉心肺痉挛,季清川这颗心脏在痛苦地呻吟着。 太难过了。 苏陌紧紧抠住扶手,颤声道:“放过清川吧。” “清川是至洁至净之人,感情之事容不下一丝渣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川说过不想要你了,便是真的不想要了,就算殿下哭着跪着拿命来还,清川也不会想要了。李长薄,放过彼此,可以吗?” “可清川分明对我还有感觉……”浓郁的龙涎香瞬间拉近,一只大掌从身后按住苏陌颤抖的五指,似要将它们捏碎了,“清川的身体也还对我还有感觉,对吗?” 苏陌汗毛当即立起,全身皮肤刺疼,苏陌觉得自己又要过敏了。 “请殿下松手。” “别叫我殿下。”李长薄缓缓俯身,像寻求主人原谅的小狗一样呜咽着去寻求安抚,“叫我长生,清川,我喜欢你叫我长生。” “季清川已经死了。” “胡说!”李长薄突然就怒了,他疯了一样将苏陌连人带轮椅拎起,“轰”的一下,双双撞在墙体上。 苏陌耳内嗡鸣,墙体碎渣掉落,尘埃扬起。 李长薄将苏陌拥进怀里,颤抖着,抱紧,再抱紧。 “别再说这些负气的话,清川,我的母亲死了,清川……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苏陌睁大着眼,仰着脖子大口呼吸着,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难过得几欲窒息。 “清川你看!”李长薄忽然将苏陌整个抱起,抓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些粗粝的刻纹上。 墙体灰渍簌簌脱落,掉了苏陌满手满身。 灰尘钻入口鼻,苏陌咳嗽起来。 “清川看看这些,这是我母亲一笔一笔刻下的,我们命运相连的半生啊。”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清川……” “嘘……别说话……”李长薄兴奋起来,他握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一道道刻痕上,“清川你看,自我们在湄水出生那一天起,便命运相连,从未分割……这是清川赐予我的人生,李长薄与季清川从未分割。” “嘉延二年三月三,清川一岁了,我被养在太后处,我刚学会走路,乳娘就被连夜秘密送走,我哭了整整一个月。” “嘉延三年三月三,清川两岁了,我开始识字、背书,拥有第一位太傅,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皇子。” “嘉延四年三月三,清川三岁了,我在生日宴上贪玩摔断了手,我身边的奴仆全部被当场杖毙,我睁眼到天亮,不敢入睡。” 李长薄越说越快,他紧贴着苏陌的脸,像数过他生命的痕迹一般,恨不得将一生都讲于他听。 “嘉延九年三月三,清川八岁了,我被封为太子,父皇钦点东宫十二辅臣,对我日渐严苛,那一年,谏臣以近游伎杂色为由,将我批得体无完肤,‘废黜太子’的呼声从未断过。” “我知道父皇更属意李明焕,太子之位不过是他一念之间,我谨言慎行,事事做到尽善尽美,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只想获得父皇的认可……” 苏陌听着这个笔下人一字一句讲述着他为他写就的人生。 那种虚无与荒谬感前所未有,苏陌身陷其中,被笔下文字掐住咽喉。 “嘉延十六年三月三,清川十五岁了,那日大雪封城,天寒地冻,我有一太子伴读,名唤暮琴,是我唯一可交心之人,我留他夜宿东宫,深夜他被拖走,赐了一丈红,鲜血染红了东宫玉阶,我从此再不敢将心事与他人吐露。” “清川,他恨我,父皇他恨我啊,我这一生都无法讨他欢心,我必须靠自己……” “嘉延十七年三月三,清川十六岁了,这一年我不再如履薄冰,我学会了在父皇面前隐藏锋芒,也学会了笼络人心、蓄养羽翼,支持我的臣子越来越多,贤太子的美名渐入人心,我渐渐拥有了一个太子该有的底气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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